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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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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关渐近,胡天生越发忙碌。
各式各样,林林总总的饭局跟应酬,更是一个接一个,就没个完的时候。
章扬参加过几趟,发现均是些生意人之间的聚会。不是吹拉弹唱,又或者声色犬马,便是吃喝嫖赌,开烟局打麻将,看着倒是热闹,对自己有用的消息竟是未曾听到分毫,不由得也没了兴趣。
干脆自己带着下人跟保镖,还有胡天生拨给他作向导的管事,在城里游荡。
看看粤剧,尝一尝美食,偶尔在花船上寻个当红的姑娘听着小曲,欣赏欣赏月下的江景,倒也十分自在逍遥。
这一日,他原本答应了风月阁的头牌彩蝶姑娘,带她去先施百货逛一逛。
不料,却被胡天生告知,晚间有个极其重要的宴会,请他务必出席。
没办法。
章扬唯有派人通知彩蝶约会改期。连话一同带去的,尚有一对碧绿通透翠玉耳坠子。
对于这位三爷的做派,胡天生很识趣的选择保持缄默。
反正,又不是花自己的钱。人家要如何慷慨又干卿底事?
今晚的夜宴设在陈塘【注:现沙面外六二三路一带】著名的花筵酒家永春园。
永春园酒家座落在陈塘的南段。
高大宽阔的门廊后面,隐约可见到绿树如茵,繁花点点。
绿叶丛中,半露着飞檐翠瓦,彩花窗楞,端的是风雅无限。
随着妓院的龟爪【注:妓院的爪牙】一声接一声的唱诺中,迈过朱红色的大门,绕过骨瘦嶙峋的山石,穿过九曲弯道的小桥,再拐过一片葱葱郁郁的罗汉竹,迎面便看见一座三层的中式建筑,以环抱的姿势,屹立在庭院之中。
飞檐下,分别吊着一串大大的红灯笼。
大门正中是用沉香木篆刻着永春园三个字的木匾。左右两侧,各自悬着一方京紅木的对联,上书:玉树芙蓉临碧海,江畔百花竟低头。
“这对子念起来倒是不错。”看一眼,门口的句子,章扬不觉莞尔:“就是跟酒家的名字不大相配。”
章扬今日仍旧是一袭贴身合体的笔挺西服,一看便晓得是出自英国裁缝的手艺。
胡天生则是通身中式打扮。
藏青色长衫罩着墨绿的棉裤。上身,却是深褐色的团花福字蚕丝短袄。倒是越发显得沉稳。
闻听此言,不由自主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三爷好眼力。”
“不过,这里头自然也是有其缘故的。”
“只是今晚实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
“待闲时,胡某再慢慢与您细说可好?”一面催促章扬往里边走。
“今夜广州城内权贵云集,迟了可就不好了。”
“还是赶紧进去吧。”
“说起来,今日的客人,到底是怎样个来历?胡先生是否应当先介绍一下,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能够让先生如此在意。”想必身份断乎简单不了。
“真正叫人好奇呀?”
“嘘——”
胡天生急忙做个噤声的手势。
“可不敢乱嚷嚷。”
见四周无人,胡天生方压低嗓子,在章扬耳边小声应道:“据胡某在政府的朋友说,今晚,不单止总统的大公子会过来。也是那位新任国舅爷首度莅临羊城的大日子。”
“是以,他们才特地订下这永春园,“打通厅”【注:包场子】,替这位贵客接风洗尘。”
“也就是说,广州府的所有政要名流,均会出席咯?”
章扬一下子便抓住重点。
“这个自然”
如此重要的场合,哪怕是傻子,也晓得不能错过吧。
“可算等到了。”
原本神色淡然的章扬,目光中,霎时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也不枉平白浪费了这许多时日。”
“也谈不上浪费吧。”胡天生调侃道:“您不是过得挺惬意的?”
听管事的说,这位大爷近来可是陈塘的常客。
因为出手豪阔,长得又俊,“不晓得多少姑娘芳心暗许。”
“一个个翘首以盼,等着您帮她们脱离苦海呢。”
“先生说笑了。”
“晚辈家里的情况,旁人不清楚,您还不知道吗?”章扬苦笑道。
“倘若真把那些女子带回去,先不论别人会怎样,大哥就得把我逐出家门。”
他也不过就随意玩玩,在人前做出一副纨绔的样子而已。
当真要有所行动,却是断断不敢的。
胡天生当然明白。
也晓得他这样做的缘由,不外乎想让那些别国的密探放松戒备,疏于防范罢了。
因此,也不啰嗦。一径招呼他往里面走。
此刻,永春阁的大厅之内,早已是冠盖云集,人头涌动。
身穿军服的仕官,长衫马褂的豪绅,还有西装革履,又或者一身“中山装”的政府要员,早就占领了客厅的各个角落。
胡天生领着章扬走近盘踞在客厅中央的小圈子,向场内诸人拱了拱手,笑着招呼道:“毅为兄,数月不见,真是想煞胡某。”
“胡老板,”一身西服,圆额方脸的林云陔,含笑应道:“久违了。”
“听说,东翁有意回粤发展,怎奈一直事务缠身,无法与你详谈。”
“过两日,我们可得找个时间好好说道说道。”
“那样自然是最好。”胡天生颌首,道:“只別妨碍毅为兄处理政务才好。”
“胡老板客气了。”
旁边一名中等个子,浓眉大眼的军官,微笑着回道:“你们这些大老板愿意回国发展经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政府当然要尽可能的予以方便。”
“又何来妨碍一说呢?”
“周团长过誉了。胡某可当不起。”胡天生摆摆手,自谦着。
随之又笑言:“不对。现在应该称呼您周旅长了。”
“刚过而立之年便当此要职,未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啊。”
“胡翁过奖了。”军官答道。
“我还不够成熟。需要学习的东西也很多。尚需前辈们多加提点呐。”
一面打量着章扬,问:“这位看起来面生得很。是府上的贵亲呀?”
“看我。一时高兴,倒忘了给诸位介绍。”
“这位是章扬。马来的华侨。”
“我与他的父亲相交多年,颇有渊源。”
“晓得我要到广州办事,特别托我将他带来见见世面。”
“还望大家多加照应。”
“好说。”
身穿灰色西服,梳着油头,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高瘦男子,笑一笑,说道:“您胡先生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
“关照不敢当。照顾一二,却是应该的。”
“那胡某就先在此谢过诸位啦。”
胡天生满面堆笑着,对章扬说道:“三公子,来跟大家打声招呼。”
“这位,是广州市市长林云陔先生。”
“北伐英雄周伟霆周旅长。”
“还有,我们的建设部长邓泽如先生。”
正在寒暄,忽闻听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随后,就见三名男子相携而至。
当先是位儒雅的绅士。
高鼻子,大眼睛,衬着略见丰厚的嘴唇,戴一副圆形的黑框眼镜,笑容可掬,甚为亲切。
左侧,同样也是一名“眼镜男”。
长相并不难看。圆头圆脑的,搭配起圆滚滚的体型,倒是显得颇为喜庆。
只是一双凌厉的三角眼,以及深深的法令纹,令人感觉不好相与。
后面一人,比伙伴稍微缓了两步,是最迟一个走进大厅的。偏偏却长得极为俊俏。因此,甫一露面,便使章扬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前面的两位,便是总统的大舅子宋公子和太子爷孙科。”胡天生低声对章扬介绍。
“后面那位是审计局局长陈兆铭。是宋公子的同窗好友。也是孙家表姑娘的未婚夫婿。”
“原来是位驸马爷。”章扬撇一撇嘴,语气玩味的笑曰:“倒也不枉费了这副好容貌。”
胡天生瞄了他一眼,笑了笑,也不搭话。
而另一边,围绕着两位大佬的叙话,业已如火如荼的展开了。
章扬不愿意挤过去看一群人阿谀奉承。
便远远的站到一旁作壁上观。顺便欣赏墙上的画轴。
看着看着,不觉渐渐入了迷。
那是一组四幅的中国水彩画。手法细腻,人物风格写实,画功极其精湛。
内容描述的是一个清朝的故事。
每幅画上,皆有一句题词,合起来恰好是一首诗。
只可惜,章扬的汉学,依旧停滞在听说看的阶段,实在搞太不明白里面的意思。
所幸,有人愿意代为说明。
“探花娘子历珠岛,这说的,可是当年陆秀林游幸羊城,却铩羽而归的事情?”
身后的话语引起章扬的注意。
转身一看,却惊讶的发现宴会的主角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身后。
“这件事,在上海的青楼可是个禁忌。”宋公子笑得和煦。
“小子也是偶然自一位长辈口中听了几句。”
“方知粤沪之间,尚有如此一段渊源。”
“只是详情如何,究竟不得而知。”
意思很明白。这是等人代为解惑呢。
现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后,目光竟有志一同的朝着侍立于一侧,脸色紧绷的陈某人飘去。
陈兆铭也沉得住气。
也不答话。只紧抿住嘴唇,一言不发。
“这个、、、、、、鄙人倒是知道一些。”
最后,还是林市长站出来解围。
道:“昔年,上海探花娘子驾临广州,凭着一手琵琶绝技,压得珠江群妓俯首,可谓风光无限。”
“谁料想,偏偏在这永春园的开幕宴席上,遇见了当时尚是琵琶仔的玉芙蓉。”
“也是秀林先生【注:上海高级妓院称作书寓,女支女叫先生】太过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竟全然不把广州的妓子放在眼中。”
“一时间,把芙蓉姑娘惹恼了。”
“于是,趁着秀林先生表演之际,硬闯上戏台,要求一较高下。”
“结果,一首《昭君出塞》,生生将陆姑娘羞回了上海。”
“自此,南粤与苏沪的青楼,也便结下了梁子。”
宋公子恍然一笑,道:“原来如此。”
“探花娘子历珠岛,粤海红妆尽称臣。忽闻一曲昭君泪,芙蓉花开动羊城。”念着画上的诗句,宋公子微微点头,道:“看来,这位芙蓉姑娘的性子,倒挺是泼辣。”
“岂止泼辣。性格狠着呢。”太子爷应了一句。眼神,却颇有深意的瞟了身边的陈兆铭一眼。
这一回,陈某人没有再回避对方的视线。回视着他,还以淡淡一笑。
偏偏宋公子不依不饶。
直道:“此话怎讲?”
“愿闻其详。”
还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让众人无言以对。
眼看着,场面快要维持不住了。市长林云陔不得不再次出来圆场。
道:“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芙蓉姑娘正式接客当日,万花楼的老板曾广发请柬,力邀省内外的名流豪绅前来捧场。”
“并在永春园摆设酒宴。好让大家欣赏她的书画及琴艺。”
“那时节,因为琴挑上海花魁一事,玉芙蓉的名号早已传遍了省港澳。成为广州群芳之首。”
“不晓得多少豪门商贾等着一亲芳泽。自然纷纷赶来捧场。”
“就连这永春园的老板,也把大门的联句给改了。”
“还说,芙蓉姑娘能够在此扬名立万,也是跟这园子有缘。”
“那丫头自己也争气。”
“不单止丹青笔墨,令人惊叹;指上功夫,更是教人心悦诚服。”
“一曲《十面埋伏》,真个是让人血脉沸腾之余,却又噤若寒蝉呐。”
“本来,一切都挺好的。”
“那些个慕名而来的富豪们也十分满意。都卯足了劲,准备摘下这朵粤海名花。”
“蜀料,当天夜里,就在此戏台之上,芙蓉姑娘竟然定下三不伺候的规矩。”指了指,大厅前面的舞台,林云陔“嘿嘿”一笑,像是想起了当时的盛况。
道:“登时震憾全场。”
“还有这等事?”
宋公子一脸好奇,问:“不晓得是哪几项条款?居然能把省港澳的豪门大户悉数挡在香闺之外?”
而在他后边的章扬,也下意识的竖起了耳朵。
“其实,这几项条件若是放在当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在她出道时候,却是有些麻烦。”
“哦?”宋公子奇道:“愿闻其详?”
“这第一嘛,便是不招待颜氏宾客。”
“她说,自己沦落风尘,早已令先祖蒙羞。是以无法面对族人。”林云陔答道。
“原来她本家姓颜。”
“这也说得过去。”宋公子点头,道:“到底身在烟花。万一要弄出什么不伦之事,的确为世所不容。”
“也真是难为她了。”宋公子不由得低叹一声。
“其次,便是不款待朝廷官吏。”
“芙蓉姑娘说了。”
“自己一介风尘,不敢,也不配让诸位大人们担上耽于逸乐的罪名。”林云陔又道。
“这话却是牵强。”宋公子摇头道。
“况且,那时节清廷势大。她这样不留情面,怕是把那些大老爷们得罪狠了。”
紧接着,又追问:
“那第三桩呢?又是为何?”
“这最后一项,便是不能伺候抽大烟的老爷,公子。”林云陔接到。
“只因她的父母家人,皆是丧命于吸食鸦片者之手。”
“她曾经在父母灵前立誓,有生之年,绝不与吸食大烟之人有所往来。”
“否则,子女代代为奴,世世为娼,尽数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