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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之后,一连数日,章扬皆在胡天生的引导下,四处游览,领略羊城的风光。
      千帆竞秀的海珠岛【注:今庆安堂大楼与爱群大厦中间路段】,松涛叠翠的观音山【注:今越秀山】,佛法庄严的景泰寺,还有古朴典雅的六榕塔,烟火鼎盛的五仙观,悉数留下他们探寻的足迹。
      而广州的美食华馔,更令章扬垂涎三尺,回味无穷。
      “南园”的白灼响螺片,红烧网鲍片;“西苑”的罗汉斋,鼎湖上素;“□□”的红烧大裙翅,酥炸禾花雀;惠如楼的荷香蒸乳鸽,百花鲜竹盒;乃至蛇王满的全蛇宴,六国饭店的太爷鸡,万栈的挂炉烤鸭,福来居的蚝油手撕鸡,及各类茶楼小点,花样之繁多,味道之鲜美,简直让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章扬从不曾想到,这座仅有十五平方公里的小城,居然有如厮深厚的底蕴。
      竟是自己整个国家都无法比拟的。
      这一日,胡天生特意在沙面英国人开设的维多利亚酒店【注:今胜利酒店】包了一个厢房,宴请平素与自己有生意往来的几家洋行买办,向他们介绍自己的贵宾。
      又告诉他们,章扬手上又一批货物准备脱手,欲购从速。
      这一来,倒是勾起大部份人的兴趣。
      只是,这些人都是久经商场的老狐狸。即便有所图谋,也绝不会表现在脸上。
      都是嘴上应酬着,却未曾有一言半语是落在实处的。
      不过交谈间,倒是均对这位新结交的年轻人添了两分关注。
      尽管各怀目的,一顿饭倒也宾主尽欢。
      散席之际,竟然已经十点钟了。
      因着高兴,免不得便多喝了几杯。
      走出酒店的时候,二人皆有三分酒意。
      这晚,天色极好。
      皎洁的明月,宛若银盘般悬挂在夜空。
      虽然仍未到新春,江风萧瑟,寒气却不重。
      许是酒气上头的关系,章扬不单止不觉得冷,反而感觉袭面而至的凉风清爽宜人,吹着十分舒服。
      于是,便提议走一段。等离开租界再叫车。权当作醒酒。
      胡天生自是不会反对。
      二人便在保镖的簇拥下,缓步朝西桥走去。
      此刻,租界外面的陈塘【注:今六二三路,广州市中医院一带】,正是生意最火爆的时候。
      只见各处大寨【注:即高级妓院】,俱乐部,花筵酒家,具是红灯高举,烛火通明。
      小轿,黄包车,四轮马车,挤满了狭窄的道路。
      烟味,脂粉气,以及食物的芳香,在空气中凝聚不散。
      好一派奢靡繁华的景象。
      “这里?”跟白天,简直就像两个世界。
      注视着眼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街区,章扬不由自主地惊诧。
      “呵呵。”胡天生失笑。
      “也难怪。”
      “要知道。此地白天可不做生意。”
      “哦。”原来如此。
      “我懂了。”
      随即,指了指马路上,一个个倚坐于男人肩头,打扮娇艳的女子,问:“那些女人是做什么的?”
      “为何坐在别人肩上?”
      “自己不会走了吗?”
      可是,看她们的腿脚似乎并无问题呀?
      “那些是大寨的“老举”。也就是妓女。”胡天生继续替他解惑。
      “大都裹着小脚,是以走不了多远。”
      “因而,出局的时候,多由龟奴扛至人客指定的地方。”
      “这是规矩。”
      “也算广府风月场上的小特色吧。”
      说完,见章扬依旧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又笑道:“大寨里的规矩多。”
      “和我们那边可不一样。”
      “过些日子,我陪你、、、、、、”
      “唔好啊——”
      “老窦!”
      “我唔去!”
      “求下你、、、、、、唔好卖我啦!”
      凄惨的哭嚎,犹如利剑般划破黑夜。
      霎那间,震慑了热闹的长街。

      顺住声音望去,却见,在沙面西桥出口的骑楼下面,一名瘦削的高个子男子正拽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向前走。
      女孩拼了命的挣扎,嘴里苦苦的哀求着。
      昏黄的路灯,打在那涕泗横流,满带惊恐与无助的小脸,显得越发可怜。
      章扬虽未曾特地学过粤语,因为国内华南的华侨众多,听力方面还是不成问题的。
      见此情形,不其然眉头微皱,脚步一滞,旋即跟了过去。
      “啪!”
      一记耳光甩在女孩的脸上,把那纤弱的小身子打得摔在路旁。
      男人没好气的骂道:“死妹钉!喊咩喊!”
      “做姑娘有咩唔好?”
      “穿金戴银,餐餐有肉吃。仲可以揾钱。好过你许屋企挨肚饿多多声。”
      一边抓住女孩的细瘦的胳膊,使劲往前拖。
      “唔好啊、、、、、、老窦!”
      “阿娘仲病紧,要人服伺。我走咗佢点算呐”
      “而且,我已经识得揾钱、、、、、、”
      又一个耳刮子,打断了女孩的祈求。
      “死女包。”
      “靠你帮人洗衫攒果几个钱,买盐都唔咸啦。”
      “仲有,你阿娘果个废物。三日唔埋两日就诈病。”
      “唔系呢到痛,就系果到痛。唔使理佢架。”
      “仲唔快啲行。”
      “再唔快啲,睇我打唔打跛你只脚啊啦。”
      说话间,打个呵欠,拉扯着犹自哭闹不休的小女孩,朝路边悬挂“欢得”招牌的妓寨走去。
      “六姑——”
      “人我带咗黎啦!”
      还未到门口,便张开破铜锣似的嗓子,大声喊道。
      “边个许到吵生嗮?”
      门外的龟奴,急忙上前喝止。
      “无啲规矩。”
      “呢到系你可以吵喧巴闭嘎地方咩?”
      “吓亲里头啲贵客,你再多几条命都赔唔起啊。”
      “系系系。系我唔啱。”
      “我唔识规矩。”
      男人弓着腰,一脸谄媚的陪笑道。
      “可唔可以请您帮手同六姑讲一声?”
      “就话,刘大虾黎咗。”
      一面伸手从打着补丁的衣兜内掏出几枚铜钱,塞到龟奴手中。
      龟奴接过,掂了掂,不屑的睨了他一眼,转头走入妓寨。
      没一刻,门内走出一名妇人。
      四十来岁年纪,身段矮小丰盈,五官明媚,却稍嫌尖刻。
      穿一袭石榴红的富贵牡丹花卉纹缎袄,高高的领子,精巧的盘扣,艳色夺人。
      及耳的勾月式刘海,流光水滑的发髻,齐整的挽在脑后,纹丝不乱。
      鬓边,簪一朵粉嫩嫩的芍药花。
      另一侧,两柄重金镶嵌的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发簪,熠熠生辉。
      脸颊两旁,晶光闪烁的水滴形火钻耳坠,随着步伐摇摆,照亮了那张被浓厚脂粉装点的面庞。
      手上拿着一个纯银的小水烟壶,“呼哒呼哒”的抽着。
      一瞧就不是个好惹的。
      “六姑。”
      见她走来,男人赶忙拎着女儿迎上去。
      “烟鬼刘。”瞥一眼,弓腰哈背的男子,老鸨抿唇一笑,道:“你都几心急噶啵。”
      “咁快就带咗人黎啦。”
      接着,目光一转,瞅着已经止住哭泣,躲在男人背后的小女孩,问:“呢个就係你个女啊?”
      “无错。”
      “佢就係我屋企嘎妹钉。”男人应道。
      一面自身后揪出瑟瑟发抖的女儿,推到老鸨面前。
      “点解睇落咁细架?”
      “你唔係话佢有十岁噶咩?”
      目光犀利的盯住眼前的小女孩,六姑挑剔地上下打量。
      “叫咩嘢名啊?”
      “妹头。”
      “无问你。”不悦的剜了男人一眼,六姑看着小女孩,道:“做咩啊?”
      “唔识得讲嘢啊?”
      “唔係哑架嘛?”
      “唔係呀。”男人急忙否认。
      随即,一巴掌拍在女儿的后脑勺,骂一句:“衰女!”
      “聋咗啊!”
      “人哋问紧你嘢啊。”
      “妹、、、、、、妹头。”女孩怯懦的吐出几个字。
      由于哭得太久而显得嘶哑的嗓子,稍微有些低沉,却极为好听。
      “嗯。”六姑轻哼一声,眼中光芒略闪,随即回復淡然。
      “勉勉强强。都算可以啦。”
      “不过,都係细得际。”
      “咁样啦。”
      “计你五蚊港纸。”
      “吓、、、、、、先五蚊咋。”男人道。
      “点解差咁远嫁。”
      “唔係讲好十蚊咩?”
      “果个係听你话个女十岁俾嘎价。”
      “但係睇下佢呀。有无八岁都好难讲咧?”
      “养多佢两年,要嗮多几多米饭?果啲唔係钱呐?”老鸨没好气道。
      “但係、、、、、、五蚊真系太少咧。”男人有些心虚,却始终不肯松口。
      “好啦,好啦。”
      “睇你咁可怜,就再添多一蚊。”
      “六蚊港纸。无得再多嫁啦。”
      “卖就卖。唔卖就带返去。”
      男人犹豫片刻,待要张口应下。
      猛地背后飞来一道女声:
      “咪住。”
      跟着,就见一名女子走入视野。
      鹅蛋脸,丹凤眼;齐眉的刘海,身后拖一根乌溜溜的大辫子;缀着赤金的喜鹊衔翡翠珠子的发簪,纯银镶嵌的粉色攒珠梅花;两片滴翠的翠玉枫叶耳坠,在圆润的耳垂下面摇曳生姿;上身一件鸦青色绣纹团福缎袄,下穿茄紫色缎子兔毛撒脚长裤,满面含笑的插入观众眼帘。
      “小凤?”
      胡天生“咦”地一声,唤出一个名字。
      章扬一愣,不由自主地瞥了他一眼,问:“怎么?你认识?”
      “嗯。”胡天生点一点头。
      观望的目光,不由得多了些许关注。
      “细凤?”老鸨皱一皱眉,马上又端起笑脸。
      “乜係你啊。”
      “点呀?你哋姑娘又想黎打劫呀?”语气调侃,看不出喜怒。
      “六姑。”
      朝老鸨子蹲身行了一礼,小凤才微笑着应道:“你真係中意讲笑嘎啦。”
      “我哋姑娘一介女流,又点会好似强盗咁抢人哋啲嘢啵?”
      “只不过,屋企咁啱差个种花嘎童子,睇见呢个妹妹仔都几顺眼。所以,咪叫我过黎问下咯。”
      “唔係专登过黎同你老人家争嘢食嘎。”
      “真係有点样嘎主人就有点样妹仔。睇下你把口啊。真係识得讲嘢嘎啦。”
      “好啦。好啦。当我怕咗你啦。”老鸨笑骂一声,闪到一旁,不再理会那对父女。
      小凤转过身,冷下脸,对男人道:“你係唔係刘大虾啊?”
      “係呀。”男人呆呆地点头。
      “吃大烟果个啊?”
      “无错。”
      “你个女係咪叫妹头啊?”
      “係啊。你有咩事?”
      “应该无错啦。”小凤悄声嘀咕一句。又对男子道:“我哋姑娘想买你个女儿。”
      “三十蚊港纸。卖唔卖?”
      这一下,可把男人打醒了。
      登时,眼珠子一转,道:“呢位大姐。”
      “你睇下,我养到个女咁大,都唔易嘎。可唔可以再添啲啊?”
      “五、、、、、、五十蚊得唔得?”
      “二十五蚊。”
      这是小凤的回答。
      “你呢个人······乜咁样嘎?”
      男人被她气得半死。嗓门也止不住的大起来。
      “唔肯加钱都算啦。边度有人仲减价嘎?”
      “又唔係买菜。”
      “你咁样即係玩我嗻!”
      “二十蚊。”
      小凤懒得理他。径自抛出另一个价格。
      “等、等、等阵呐!”
      男人大急,赶紧大声喝止。
      “三十就三十。”
      “攞钱黎。”
      “唔好意思啵。”
      “我哋姑娘嘎规矩係,卖主抬一次价,就减五蚊。”
      “所以,你个女而家嘎身价係廿蚊咋。”小凤不疾不徐的回道。
      “点啊?卖定唔卖啊?”
      这下子,男人的脸色就难看了。
      一阵红,一阵黑,青白交错,简直可以媲美调色板。
      噬人的目光,狠狠瞪住眼前的女子,一副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的模样。
      好半天,才喘着粗气,咬牙喷出一个字:
      “好。”
      “二十蚊,卖俾你。”
      小凤微微一笑,随即从钱袋子里摸出一张十元的港币,走到老鸨跟前,道:“六姑。”
      “劳烦借贵处嘎印泥一用。”
      “些少佣金,千其唔好嫌少啵。”
      老鸨没说话。只是接过钞票,朝身边的龟奴递个眼色。
      小凤则拿出预先备妥的卖身契。
      等男人盖好手印,收下钱之后,方由内衣口袋掏出一封信,交到他手里,道:
      “呢个係有人托我带俾你嘅。”
      “得闲就睇下啦。”
      然后。拉过傻愣愣呆立在一边的小女孩,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眼见小女孩面露喜色,才起身又朝老鸨施了一礼,道:“今天呢件事,实在是情非得已。”
      “若然有咩得罪嘎地方,我代我哋姑娘同您认个错先。”
      “希望您大人大量。千其唔好怪罪我哋姑娘至好啊。”
      “得啦。”六姑挥一挥手,不在意的笑道:“你哋姑娘嘎品性,我又唔系唔知道。”
      “今日就当我替自己积翻啲阴德。”
      “你哋走啦。”
      “咁,我哋就告辞啦。”小凤向老鸨含笑道谢。
      之后,鄙夷的扫一眼,正拿着钞票两眼放光的男子,牵起小女孩,踏上等候在路旁的人力车,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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