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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龃龉横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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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玄子接过莲方童儿手中的茶碗,莲方抬眼看了他半晌,仿佛没想到自己连这样的活路都叫人抢了去一般。
“我去罢,师尊平素照看我甚多,我想这种时候我应如同侍奉父亲。”
“好罢,那小龙儿你要告诉帝君,不是我怠慢,是你自己抢过来的。”
连那童儿莲方都学着这么叫他了,慎玄心里有那么些许的不快,却也只是点一点头,没叫自己流出多余表情。
修业帝君正半倚在竹榻上养神,屋内有浅淡的不知名的熏香气味,他用余光环顾了一下屋内,只有角落里的一尊朱砂小炉,隐隐地散出一线烟雾来。
“小龙儿?”
只有修业帝君,或许才能熟悉他到听着他的脚步声,便知道是他来了。
“是我,师尊。”他躬身作揖,在房门口却踯躅了片刻。
“莲方又偷懒了罢?还是你抢了他的活路。”修业帝君笑了,伸手招一招他,“恰好,我想到有两句闲话要问一问你。你不必紧张,东西放到几上,来我这里坐。”
慎玄再作一揖,放下了托盘,整理衣襟袖袍,在修业帝君身边坐了下来。
“你想过么,若是有一日出了我的师门,要做些什么。”修业帝君坐起身来,自斟了一杯茶,轻轻地将茶叶吹开去。
“我想过……但我说不清。”
“你有想过一直留在我的身边,留在仙野么?”
慎玄子望着面前修雅的男人,心中陡生犹疑。
这像是一种试探,但他不愿怀疑修业帝君会试探于他。
他能感觉到修业帝君的气息比起之前孱弱了许多,面上也几多苍白,原本总是挺拔的腰肢也有些微微地佝偻了。
“慎玄,你愿意么……有一天,接替我,替我把持法正。”修业帝君轻轻地笑,“你知道么,你一直是我最倚重的孩子。”
“非是徒儿不愿,而是师尊尚且年富,怎轮得到徒儿插手此事……”
“是了……慎玄,你来摸摸我的手。”
慎玄子乖乖上前,伸手轻轻触抚修业帝君的手掌,掌心冰冷得叫他刺疼。
“小龙儿,年富的是你们,不是我了。”
修业帝君多唤他这个仿佛他乳名的昵称,仿佛他不是出自孽海禁廷的龙族,而是修业帝君自己的孩子。
慎玄子垂首立了片刻,开口道:“我要做些什么。”
“替我把持法正,教习弟子,司人间祭祀,不偏袒,也不手软。”修业帝君握紧了他的手,“最后,你再不属于孽海,也不属于龙族,你属于这片天地,你就是新的修业帝君。”
“师尊……我是龙族。”慎玄子垂头低声道。
“是人,是妖,是龙,是凤,皆是芸芸众生。不偏袒,也不偏见,是为把持法正者应有的目光。”
既然龙族也是芸芸众生之一,为何被困禁廷上万年,不能走出那片海,在那小小海域中厮杀,争个你死我活,又有何意义。
真是不偏袒,也不偏见么。
“那,师尊你告诉我,天地间的法正究竟是什么。”
修业帝君沉吟片刻,流露出些许苦笑。
“待你成为修业帝君,自然会知道。日子久了,便不需要刻意去记。”
慎玄子沉默片刻,道:“容弟子稍作考虑。”
修业帝君颔首,露出微笑来。
“你是应当好好考虑。这担子挑起来,便放不下了。”
待得那道身影消失在珠帘后,修业帝君终于将笑容敛去,他能猜到此刻自己的神情多像个落魄的人间浪客。
天地法正是什么,好像连他都已经不甚清楚了。
他已经辅佐了重华帝君上万年,直到此刻,他开始摸不清,重华帝君是否还是他曾经认识的重华。
说不偏袒,不偏见,却以极端血腥的手段镇压龙族,只因为龙族可能会出现一个莫须有的祸乱者。
更可笑的是,他便是重华镇压龙族的那把刀。
他站起身来,在仙野没有分明的昼夜,他踏过流云,走进千夜庭。一袭玄衣的重华帝君就坐在院中,捏着茶盏。分明此处无风,鬓边发丝却自飘摇,在那人回首的片刻,修业帝君忽然觉得,此情此境,仿佛在哪里见过。
“修业帝君。”
“重华。”
“我知你为何而来。
“你该知道我为何而来。”
重华帝君轻笑,摇摇手唤童儿前来。童儿颔首退下,便在玉石桌上排开一副竹木棋盘,按一份色泽泛黄的棋谱摆好,方才退下。
“你还记得这个么。”重华帝君垂眸,目光落在棋盘上,不再看他了。
千年未尽的残局。
千年前他二人常在桃林中对弈,曲水流觞,登高而歌,好不自在。
修业帝君觉得眼前蓦地黑矇了一阵,心腹间的伤创在此刻也骤然地刺痛了一下。他扶住了门楣站稳身体,摇一摇头。
“我不记得了,以前的事,我也觉得不必再记得了。”
重华抬起头来看着他,笑意仍不消减。
“是的,你我所见略同,修业帝君。”
“我来此处,是讨你一句话。”
“你说。”
“伏羲已经将那群老龙都赶进禁廷,其余的事,你要祸及几代才是个头?”
重华帝君也不移开目光,嘴角浅笑,眉目中却无情绪。
“这取决于老龙,而不是我。若不将老龙赶进禁廷,人间岂有一天安生日子过?”
“你知道,这些年来你想要做什么事,我都依你,辅你,你说不留,我便替你杀,你要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是慎玄的事,对罢。”重华帝君打断了他,“有人告诉我,你要与我交代孽海之役的事。你不想拿那孩子牵制孽海与龙族,对罢?”
“……你听谁说。”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因为老龙的事迁怒那孩子,但你自己清楚,这次镇压孽海,杀孽海老龙的是你,是他的老师,他会如何看你?莫说我不曾提醒你,龙族嗜杀好斗的天性不是一朝一夕能改换的。否则也不会被伏羲赶入禁廷,你我也不过只是守成者罢了。”重华将空茶盏往前推了推,“你说他要是知道你便是镇压孽海之人,他会怎样做?”
修业帝君一震。
“你早已知道是孽海老龙起事?是谁告诉你?”
原本镇压龙族,他只因有人传他龙族作乱,他以为重华帝君无暇处置,自己方才前去镇压,也是到了阵前方才知道竟是孽海作乱。想不到重华竟早知道是孽海起事,是重华着人传他镇压龙族,要他这慎玄的老师去镇压慎玄的部族。
这般一来,慎玄便有了憎恨仙野的由头,而只要慎玄有动作,重华便有了处置慎玄的强硬理由。
他忽然间便觉得天地旋转,人也有些昏蒙欲扑。
重华竟为镇压孽海把他也算计进去了。
还挺毒的。
他一直觉得这天地间只有重华不可能算计他。现在显然,重华不仅算计了他,还听“人”说了。龃龉已生,再难掩盖。
“想不到……有一天连我你竟也会算计。”
“那孩子确实天赋异禀,是相当可造的人才,但正因如此,若有这一日,我不会对他留情。”重华帝君捏紧了茶盏,不再看他,“冶尘,我已给了你一次改变他,改变龙族的机会。你说要收他为徒,已经是我对龙族最大的宽限。”
“你其实不信我能改变他。”
“我只有你了,冶尘。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说这句话不会觉得好笑么?你已经算计我到了这一步,你在听我说之前已信了他人说,你让我如何相信我对你来说还是个有点分量的人?”修业帝君一时只觉得心力耗竭,几乎提不起一丝力气说话,却还是要撑着最后一点倔强要嘲讽冷笑。
“冶尘,你知道我不会让你有事,我也从未不相信你。”
“我说,你听人说了那么多,那有没有人告诉你,我被那老龙豁出性命伤了命魂,过不了太久就要魂飞魄散了?”
重华帝君一怔,面上也霎然白了一层。
修业帝君突然觉得这件事很可笑,他本还觉得,为了面前这人,豁上一条命又算什么。要他能在仙野制衡四方,保的天地太平,一切又算得了什么。现在到头来发现不过真情错付,是笑话一场。算计他也就罢了,为了找到由头扑杀孽海,竟然用他的徒弟,算计得这样狠毒。
“冶尘!你伤着了,怎不对我说?!”
“你关心么?我在万幽园躺了十几日,你关心自然会问我有没有事。你现在只想着如何瞒着我收拾我的徒弟,收拾龙族,我真要谢你的未雨绸缪,重华帝君。”
修业帝君只觉得可笑至极,竟然还能在此刻做出痛惜的神情给他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重华帝君有多在意他呢。
他还如何相信重华呢。
重华帝君重重地抓住了他的手,他很想挣脱,却没那个力气了。
“冶尘,我从未想到你会因此受伤,你让我瞧一瞧,我能救你。”重华帝君沉声道。
“我没有闲心再与你讨论我的伤,我想告诉你的是,慎玄之事我没那个精力与你争辩,慎玄能够改变整个龙族,也能改变四方。”修业帝君推开他的手,站起身来,“若你不信,你大可拭目以待,我有没有改变慎玄。”
重华帝君看着被推开的掌心,目光有些许沉痛,将那手掌紧握成拳,半晌方才与眉心一起松开了,重新拾起了茶盏,眉间也重归淡然。
“你要讨论慎玄,我便与你讨论慎玄。我不针对慎玄这孩子,我只赌你压不过龙族的本性。”
修业帝君笑了起来,笑得异常释然。
“你没教过孩子,便盖棺定论一个孩子就是天性如此不可改变,你不觉得可笑,重华?”
“是,我们的修业帝君,你是四方之师,能教化天下灵物。”
重华仰头将已经几乎没了味道的茶水一饮而尽,形同饮酒,话音里也听不出什么嘲讽的意味,像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但和孩子们相处了这么久,也不见你手腕变软。”
“但以杀止杀已经不再适合现在的四方了。”修业帝君踱步向院外,在院口终于还是顿下脚步,“我喜欢我门下的孩子们,每个孩子需要我花的心思都不一样,慎玄并不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有所请求,在我输掉赌约之前,别对慎玄动手。”
重华帝君只是意义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在那身影消失之前,重华帝君开了口。
“回万幽园时等等我,我随后过来。”
修业帝君仿佛没听到一般,径直离去,脚步也未曾停顿一下。
素色背影终于被栅栅的竹影隐没了,他挥袖拂落了满盘棋子。棋子在落地之前化成云雾。
什么改变了那个人。
曾经的修业帝君,比起他,都还要铁腕几分。把持四方法正,公正严明以外,从不缺铁血手段。
修业帝君似乎什么时候变了,眉目之间变得更加温柔,耐性,又更加坚韧了。直到某日,修业帝君执意将孽海的小世子慎玄带了回来,像在做一次试验,将这小龙当做自己的门人教养。
他烦躁地推开茶盏,站起身来,拨开层层竹影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