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千寻录》双疯贯耳

14、海上孤辰

　　孽海。

　　自从与巽海建立了稳妥的邦交，并开辟了十分畅通的栈道后，慎玄君能显著地感觉到，尽管巽海禀赋确实有些缺漏，然自从能将兵力调集往巽海，并能调用巽海的兵力后，显然周遭的动荡也要太平不少。

　　慎玄君来不及对此感到欣慰。

　　他正在巽海的宫院内等候，即使如临大阵，他也从不曾如此刻一般心乱如麻。

　　净玄君的孩子即将出生，这是巽海的大事，却也是危机。

　　以诸海斗争的情形，每一位世子的诞生都意味着某一支脉的新生力量即将崭露头角，为诸海注视，或带来荣光，抑或只是消磨血脉，都未可知。

　　净玄君来请求他帮助时，苍白着一张脸问他，能不能帮助他的孩子度过世出百炼。

　　在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中，净玄君也学着他的方式，在巽海帮孩子们度过这出世时的第一道关卡，以此最大程度地保留巽海的血脉。这一次却求他，郑重地求他，求他为自己的孩子把住这关。

　　世出百炼的情形诸海各不相同，对于巽海而言，他们就像是最早被通天塔驯化的龙族，禀赋与世出百炼的痛苦一样少得可怜。

　　与净玄君联姻的女子是小支脉贲海的玉璇公主，禀赋与巽海相差无几。禁廷的嫁娶之事压根与你情我愿的情爱毫无瓜葛，有的只是血脉融合与利益交换。也是意图与巽海结盟以寻求孽海的庇护，这番方才与净玄君联姻。

　　他见过那位公主，生了一张温婉可人的小小圆脸，显得比实际的年岁稚嫩很多，眼中却藏着精钢一般的毅然。

　　但以这二人的禀赋结合，并不能收获出人意料的好结果，这是注定的。

　　与他商讨此事时，那位玉璇公主也在侧，合着细白的手掌，与净玄君一道求他。

　　他不解，净玄君便攥住了他的手。他看着净玄君的眼，方才觉察到，净玄君的力量不对。

　　竟是净玄君竟剔了自己的血元给了玉璇公主腹中的孩子。

　　他心中竟然惊骇了一下，剔出血元，便是净玄君废了上千年的修为为这孩子洗髓炼骨一番，以改善禀赋。但同样由于血脉的改善，孩子出世时不仅会可能让禀赋不足的龙母身殒，更会承受远胜于巽海血脉所能承受的驯化之力，不慎着实可能夭折，一切皆前功尽弃。

　　这代价委实太大，他问净玄君与玉璇公主为何要选择这样做，净玄君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哪日你有了妻儿，你便懂了。”

　　玉璇公主却笑得十分了然又释怀，轻声道：“慎玄君知道我出自贲海。我虽徒有公主之名，却因禀赋不足，故土受尽了诸海侵略，我与我的族人们亦受尽了颠沛流离的苦楚，日日濒临亡国，甚而被冠上‘遁海’这样的辱名。若我能有一次机会改变这样的未来，赌个区区生死又何足挂齿呢。”

　　净玄君亲吻玉璇公主的眉额，眼中却下起雨来。玉璇公主笑，圆圆脸上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慎玄君攥紧了指头，半晌不再问，斩截答了声“好”。

　　禁廷将龙族变得残酷又冷漠，争相沐浴同族死去而挥洒的血雨，吞噬幼子以突破修炼瓶颈，龙母为了诞生更强大的孩子甚至可以下嫁于力量比丈夫更加强盛的亲生儿子。初从仙野回禁廷时，他觉得恶心。至今见得多，也渐渐地麻木不仁起来，因为他无暇改变，也改变不了。

　　净玄君与玉璇公主是这不知廉耻无情无义者中的异类，也叫他从回到禁廷多年而酿就的麻木不仁中仿若大梦初醒。

　　这大约也是云中的仙野永远不会知道的事，仙野甚至没有白日与黑夜。

　　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师修业帝君，也曾为了他对重华帝君说过，你若是教过孩子，你就懂了。

　　或许罢，他想。

　　内室中终于有力量的波动，他知道时机已至，张开护场将整座宫院尽数笼罩，避免这股波动扩散而出被诸海察觉。在他仰起头时，恰逢一颗孤星划过夜空，落在水镜之上。

　　慎玄君蹙眉，看着那孤星消失在视野之外。

　　孤辰坠海之象，是大吉亦是大凶。孤辰是为出类拔萃，无出其右，却也同样是为天煞孤星，命中孤冷。霎然间，他感觉到力量波动剧烈起来，是什么东西要挣脱束缚又痛苦不堪的感觉。他听到了内院中的鲛人侍从乱作一团，有隐隐的啜泣声。

　　慎玄君熟悉这感觉，这正是新生龙子的世出百炼。他在孽海帮助过无数族人度过通天塔的驯化，这股波动比起孽海的新生儿要差上一筹，却也已经远远超过了巽海禀赋所能承受的范围。

　　他一面顶着通天塔的力量，一面将力量注入那力量波动的源头所在，尔后开始等待，等待通天塔的烙印彻底融入内室中新生龙子的体内。

　　待得波动停歇，他方才小心地撤出力量来。再无异动传出之时，他方才听到那仿佛同样被通天塔压抑着的啜泣声。慎玄君捏紧拳头又松开，狠狠地抹了一把微微濡湿的脸颊。

　　有人新生，亦有人陨落。

　　黑夜很长，慎玄君想。

　　仙野之人，会想到禁海龙廷有这样长的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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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璇公主殁了。

　　慎玄君同样无暇感到哀悼，就像他也对巽海那新生世子孤辰的到来无暇感到欣喜一样。每一天，龙族都有无数人死于水镜边缘爆发的战争中，玉璇公主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只要禁廷还存在，惨剧就还会发生，直到龙族自相杀戮或被通天塔消磨，直到灭亡的那一天。

　　净玄君同样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受创不浅，虽还有一条命在，千年的血元也并非朝夕可以弥补，更何况失去了玉璇公主。他还有他的孩子要抚养，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连闭关的余裕都没有。

　　慎玄君能做的只有在净玄君脱不开身时，托故叫碧潭前去把那孩子孤辰带到身边。

　　每日看着孤辰在地上爬来爬去，碧潭费力地将殿内的云水纹砖都擦得明亮。他看不出这孩子的成长，几日不曾在意，他方才觉察这孩子的胎发似乎变得茂盛了许多。

　　他莫名地想起了曾在仙野的日子，想起在修业帝君身边的年岁，仿若就在昨天一般。昨天的自己似乎还是个什么都不必多想的孩子，甚至会下意识地冲修业帝君邀宠。然今日一睁开了眼睛，便想到了要同谁厮杀。

　　自从离开仙野，慎玄君便再也不曾回头去看过相伴长大的师兄弟们，与他的师尊修业帝君。他知道自觉踏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从他拒绝了禅位的那一刻起，他的归属便是回到龙族并为之鞠躬尽瘁。某种意义上，仙野与龙族虽然算不得势不两立，至少龙族对仙野是抵抗且畏忌的。

　　随着他回到龙族的时候渐长，便有弱小的龙族为避祸而寻求他的庇护，就像以玉璇公主的联姻依附于巽海从而依附于他的贲海。他来者不拒，开始为了越来越多的弱者搏命。在夜深之时，他常常会想起自己的老师修业帝君教给他的一切。

　　修业帝君曾教习过他们一句话，是为愚者自苦，而贤者苦天下。他听着水镜上月升月落而来的海潮声，想自己终究做不得修业帝君那样的贤者。他所能苦的，似乎也不过这一片水镜。能苦四方六合的修业帝君终究只有一个，这世间的唯一一个。

　　仙野的一切对于四方都不是秘密，修业帝君的近况似乎越来越差，而修业帝君即将禅位给门生元真子的消息自然不胫而走。慎玄君不意外这样的选择，却在心头暗暗地绷紧了一根弦。

　　曾经在万幽园，他听过修业帝君对重华帝君所说的话。修业帝君虽诛杀他的父亲，然终究不过只是镇压了出头之鸟，对龙族与禁廷的态度仍旧暧昧。重华帝君不同，自他父君之事后，或许更因为修业帝君在此事中受创，重华帝君已然没有什么耐性，对龙廷尤其孽海暗存了一份杀念，甚而想用神物“伏羲眼”加固通天塔。他不得不向下打算，一旦失去了修业帝君的牵制，重华帝君若要迁怒龙族，稍有轻举妄动，则必定是一场变本加厉的血腥镇压。

　　伏羲眼。

　　想到这三字，慎玄君便将手指攥了又攥。

　　这东西的存在其实在仙野算不得一个秘密，因为任何人打这东西的主意，都只有自取灭亡的结局。这东西是伏羲坐化后留下的遗物，驻守于盘古柱顶，俯视四方，司天地善恶之权衡。他不知道重华帝君修为几许，能否够得到操控伏羲眼的壁垒。但他知道的是，重华帝君与修业帝君是伏羲座下最早的两位得道者，为伏羲所委任，修业帝君的实力已然不可知，重华帝君只会比修业帝君更加深不可测。

　　通天塔是伏羲所铸，若是与之同源的伏羲眼能加固通天塔，是否意味着，伏羲眼同样有可能能够扭断这座塔呢。

　　自从生出了这不可说的念头后，他便会在深夜时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或是在不眠的夜里彻夜辗转。脑海中时而是尸山血海的水镜边缘，时而是玉璇公主圆圆的笑脸，时而是净玄君与孤辰相似的眉眼，时而是修业帝君温暖的掌心，令他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