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千寻录》双疯贯耳

13、你最懂我

　　重华帝君坐在石阶上，看着阶前随着日子与年岁慢慢爬上的苔绿。屋中正燃着催眠的香，莲方童儿正守着香炉，抱着一炉子香灰走将出来倒，恰与他撞见。莲方童儿想要作揖，却被重华帝君按下。

　　“他今日如何了。”他轻声询问莲方道。

　　“今日状况不好，方才吐了两回，都是血水。”

　　重华帝君在心中轻轻地叹气，仍不动作。转过头他便能看到珠帘内他的老朋友侧身卧在软榻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绸被，身形起伏的几不可见。他就在这里这么坐着，感受着，亦感同身受着。

　　“重华帝君，你总在此处坐，要么进去看看帝君，也好过这样僵着。”

　　“哈。”重华帝君笑了笑，却不答他，反倒捡起地上掉落的竹枝，拨弄起石阶上的青苔，“你快进去。得了空清一清这些，莫叫他滑跌了。”

　　莲方答声是，便抱着那小香炉往屋里走去。

　　那次争论后，修业帝君便很少来找过他，他也几乎没再踏入过万幽园的屋内。偶尔也只是默默地坐在石阶上，就像现在一样。他知道修业帝君心冷了，孽海之事已经成了二人之间无可弥合的嫌隙，也不再勉强了。事实上他至今也忏悔教修业帝君独身镇压孽海，修业帝君被孽海龙君重创，他知道修业帝君每次与他谈话都是强忍伤势，见到他并不会让修业帝君高兴，便也不再到修业帝君面前去自讨没趣。这些日子他二人生疏了许多，然而他终究放不下，得了空便会在这石阶上坐，感受着修业帝君的一切。

　　修业帝君比起之前的状况还要差，现在似乎很少有力气起身，几乎整日都躺着。他知道这是自己无法遏制的，修业帝君的命魂散尽的一天，便是终点。他压根救不了修业帝君，因为这世间没有人能拗得过且过轮回的力量，仙野也同样。

　　修业帝君的门人们这些日子因为没有人管，甚是散漫。修业帝君将此事交给了元真子，他也听闻了，修业帝君准备禅位于元真子，想来除了慎玄子，那些门人里算得聪慧灵敏的，也就是元真子能与慎玄子相比肩，交给他倒也不错。他看过几次，也替修业帝君管理过，想必是他那凶狠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只要他去管教那些孩子们，便是一片噤若寒蝉，甚而连交头接耳都不敢有。

　　重华帝君不喜欢这感觉，他无比地想念曾经修业帝君被孩子们簇拥的样子，穿着一袭青衣，眉目含笑而温柔。孩子们在千钧亭外的草地上打闹，会有那么一两个扑到坐在青石畔摊开书卷的修业帝君身上，抱着修业帝君的腰亲昵地叫师尊。他会轻快地妒忌，而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

　　修业帝君一向也是个好强之人，或许要修业帝君就龙族之事低头是绝不可能的事，此事他也不想再与修业帝君争了，想走到了这一步，终算是他向修业帝君妥协了去，默认了修业帝君对孽海与慎玄君的做的决定。也许与修业帝君的和解，也是与自己的和解。

　　更何况他教孩子也教了一些日子，虽仍没有修业帝君的耐性，却也多少有些理解了修业帝君的想法。

　　就像此刻他就坐在此处，修业帝君知道他在，就这样默契。

　　身边有些响动，他一抬起头，修业帝君竟披着外裳在他身旁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他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欣喜更多还是疼痛更多，修业帝君苍白着一张脸，拉紧了衣襟，没什么表情。

　　“你怎么起来了。”

　　“你打算坐到什么时候。”

　　谁也回答不了谁的问题，便都沉默了。

　　“这里潮得很，你病成这样，仔细再添毛病。”

　　“你有话对我说罢，便去屋里坐。我也不想在这里。”

　　毫无拒绝的余地，他伸出手，却被修业帝君轻轻地拂开了。

　　“不要抱我，扶我一把，我走的动。”

　　他一怔，还是放下了一只手，伸出手，能触到衣里瘦削的背与肩胛。修业帝君垂眸拍打了一下垂下的衣摆，他就扶着修业帝君回到屋内躺下。修业帝君按了按心胸处，他伸出手，却顿在半空。

　　“可以么？”

　　“……”修业帝君沉默，他便知道修业帝君默许了，莲方童儿垂着头将铜盆奉过去，重华帝君接过了，拧干了水盆中的巾子，替修业帝君揩汗。莲方便将铜盆放到榻边，悄悄地撩开珠帘退出了屋内。修业帝君也不阻，重华帝君一点一点将修业帝君的衣裳解开，替他擦过身上。修业帝君清减了许多，然而凝着那苍白的唇珠，重华帝君蓦地眼鼻一热，不禁重重地将那具清瘦的身体拥入怀中。

　　唇上熟悉的触感柔软却冰冷，他掠夺般地亲吻，修业帝君并不挣开他，他感觉到修业帝君的颊上亦有水珠划过，不知道是泪抑或是汗。

　　这叫他突然委屈了起来，如同涌泉喷薄，令他仿佛是一个不懂事的顽劣孩子。

　　“冶尘……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我知道你恨我……”

　　肌肤相贴的感觉令他越发心中发紧，又痛又绝望。他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接近过修业帝君了。修业帝君只是看着他，眼眸中有些水汽，更多的却是难掩的悲伤。他感觉到修业帝君冰冷的手指覆在他的颊上，他不能自制地亲吻修业帝君的唇，眷恋到不愿意再分开。

　　“重华……我懂你，我什么都懂……只是我不能……”

　　他伸出手拉起解开的外氅披到修业帝君的肩头，除去与他肌肤相亲的所在。他一一吻去修业帝君颈项上的细汗，修业帝君有些不支地低喘，仿佛隐隐地啜泣，只有环着他的脖颈才能从他身上借到力。他不停地亲吻修业帝君，衣上发间的薰香味令他流泪。他竭尽温柔之所能，修业帝君却还是在他怀中昏睡了一次又一次，苍白的双颊上隐隐浮着些潮红，似乎也就只有此刻修业帝君身上能浮现出那么点血色。

　　“重华……”他听到他喃喃地呓语。

　　“嗯……”

　　“答应我，日后没有我了……你也要做你该做的事，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好么……”

　　重华帝君真的不想答应这句话，他不想接受这样既定的结局，他不想听修业帝君对他说这样诀别一样的话。

　　“我好冷……重华……”

　　他抱紧修业帝君，想温暖怀中冰冷的人，将绸被拉起将赤裸的腰腿盖住，想将修业帝君揉进血肉之中融为一体。多年前的冷夜里他们也一起饮酒赋诗，或彻夜长谈，或一夜温存，那时修业帝君还不是修业帝君，他也不是重华帝君。他们肌肤相亲，也互做知己。缱绻亦是欢愉。

　　物是人非。

　　“记住我……重华……记住我……”

　　修业帝君寒战不止，环紧了他的脖颈，他将那莹玉般的耳珠不舍含//住，孩子一样痛哭抽噎，修业帝君重重地打了个寒噤，消瘦的身体也蜷缩起来。重华帝君将所有绸被衣服都拢上来，也止不住这一阵紧着一阵的寒战。

　　万幽园中的一切其实都不算是个秘密，便是莲方也知道要回避多久之后才回来。他不想这样放纵，也知道修业帝君或许再也没有几次与他缱绻的时候。于是二人忘情，什么也顾不得。待他二人筋疲力竭时，修业帝君发着高热昏睡过去，却揪住了他的衣襟，仿佛挽留又仿佛泄恨。

　　莲方不知何时已经候在屋内，奉上了铜盆。他守着昏睡的修业帝君，摩挲那潮红的颊，靠擦湿//身体来退热。流过泪后，他似乎仍旧不知道如何平复自己的心情。

　　若不是今日意乱情迷，或许修业帝君会将那句话藏到自己身殒魂灭的那一天。

　　记住我，重华，不要忘了我。

　　如果仙野如同凡间一般有夜晚便好了。

　　夜色里谁也见不到谁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