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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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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式SPA的橙花精油香气,令沉沉入睡的楚真感到熟悉。
他在梦里随着时间一直倒流,重新站在原本家里的窗前。
那时候他家境很不错,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家人、朋友,他还都拥有。
高一开学后的周末,爸爸通知他,今天有个学西班牙语的孩子,来家里跟他一起辅导。
楚真的爸爸楚其墨是外交官员,会多门外语,平时只教教儿子,这学生算是他关门弟子。
差不多到约定上课时间,楚真一边剥橙子,一边在二楼窗边朝外张望,见一个很高挑的男生从石榴树下走来,太阳光透过树梢,落在那男孩子肩头,乌黑短发,鼻梁高挺,有种桀骜不驯的意味。
男生进门,上楼,楚真把剥好的橙子用橙皮托着,半递半抛给他:“你好啊,师弟。”
“喊哥哥。”男生咬一瓣橙子,似笑非笑垂眸看着他。
那人一双眼睛极黑,动人心魄的锋锐,清清楚楚映着楚真的身影。
楚其墨上来,介绍:“这是我儿子,楚真。这是郦野。”
郦野不仅比楚真大一个月,还比他高半头,语言天赋和学习进度都技高一筹,楚真遭受全面碾压。
楚其墨前半堂课讲语法,后半堂自修。老师一走,郦野把练习题一推,流露出不耐烦。
楚真:“你被爸妈逼迫来的吧?一看就非自愿学习。”
郦野不置可否,转头端详他,楚真是天生白皮肤、微红鬈发,郦野问:“爱尔兰混血?”
“纯亚洲人。”楚真严正声明。
郦野又扯过他的书,翻到扉页看他名字:“楚真,不是巫山神女么?”
“你看我像巫山还是像神女?”楚真气的冒烟儿。
郦野笑了:“像红毛小狐狸,爱尔兰原产。”
次月,学校新生分班重组,郦野转校过来,跟楚真同班了。
郦野转学来那天,恰逢节前新生联欢会,楚真还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郦野就因为打群架斗殴,在学校里一战成名。
打群架不准确,其实是一挑八,郦野是一,打赢了。
所以楚真第一眼见到的不是真人,是校园论坛里拍到的不良少年冷着脸把高二混混踹进花坛的照片。
拍照群众的抓拍技术一流,郦野那张无可挑剔的冷峻面孔,手揣兜,闲庭信步踹飞对方的动作场景,被拍得跟电影海报一样。
腿特长,眼神特冷。
女生们围着手机照片激动尖叫,男生们也忍不住议论。唯独楚真盯着照片纳闷儿,明明郦野跟他一起上西语课时候不这样啊。
怎么真面目这么野性、这么凶悍呢?
联欢会结束,同学们三两结伴撒欢儿,楚真逆流而上,鬼鬼祟祟往教导主任办公室溜去。
果不其然,郦野跟一众手下败将都在办公室里挨训呢。
楚真从走廊上往里看,郦野的个子高,身材好,在歪瓜裂枣里头鹤立鸡群,挨训也站得笔直。
紧接着是写检讨,三千字,别人都抓耳挠腮偷偷百度,郦野提笔一气呵成,写完走人。
楚真蹲守在办公室门口,可乐喝完一罐,薯片吃完两包,腿都蹲麻了,被郦野逮个正着,提溜起来:“谁家红毛狐狸听墙根儿呢?”
楚真笑嘻嘻的,忍着腿麻扶着他胳膊,递给他薯片:“爱尔兰原产土豆做的,吃不吃?”
“垃圾食品吃多了不长个儿。”郦野揶揄他。
楚真的身高是死穴,明明挺高了,但人比人气死人,楚真就是被气死那个:“四厘米,我吨吨吨喝牛奶,反超你还不容易?”
郦野勾住他肩膀:“小狐狸有大志气。”
楚真一口咬他手腕:“狐狸传染狂犬病,走你。”
他们回家顺路,郦野骑单车带他,穿过一条梧桐树小路,夕阳余晖照来,让郦野的黑发镶了灿金,楚真在单车后座吃着炸鸡,不忘伸手喂给他。
楚真在夏末的风里问他:“你会一直来我家上课吗?”
“怎么,怕我不要你啊?”郦野说。
楚真:“浪的你。”
郦野晃了晃手腕,四颗虎牙印儿还没消呢:“还浪什么?你都给我半永久盖章了,谁敢要我?”
“哎,论坛传你照片都传疯了,”楚真提醒他,“女孩子都喜欢你这款,你准备好大麻袋装情书巧克力吧,巧克力吃不完我这里可以帮忙回收。”
“我这儿不收废品,”郦野冷淡地说,“你也少做巧克力味儿的白日梦。”
楚真问他:“你今天为什么打架?还那么熟练?”
“想打就打了。”
楚真觉得他们之间还没熟到可以教对方做人的地步,但还是忍不住劝:“郦野,你以后尽量别打架嘛。”
郦野静了一会儿,刹车,长腿支在地上,停小区门口,转头看着从后座蹦下来的楚真:“那你再说一遍,我就答应不打了。”
“啊?”楚真不明所以地又重复一遍,然后问:“为什么?”
郦野戏谑地瞧着他:“因为狐狸撒娇还挺可爱的。”
“我一大老爷们,谁跟你撒娇了?”楚真又追着要咬他,郦野蹬着单车先走一步了,留下梧桐小道尽头的俊逸背影。
短假期结束,不出所料,郦野成为全校女生的新任男神之一。
“之一”,是因为萧藏转学过来了,凭借混血长相以及那双灰蓝色眸子,横扫校园。
青春,帅哥,少女心。
那一时期的学校上空,连飘过的云都是粉红色桃心形的,空气里洋溢着春心萌动的香甜。
班主任天天盯着第一排的萧藏、最后一排的郦野叹气,恨不得把“天降祸水”四字儿挂在两位帅哥头上。
楚真等着看热闹,谁知郦野说到做到,复课第一个早晨,跟帮忙转交情书的同学说:“不收废品,谢谢配合。”
当时班里安静,郦野拒绝情书的那八字箴言清清楚楚传进每个人耳朵里,空气都凝滞了。
少女心稀里哗啦碎了校园满地。
杀一儆百,郦野斩乱麻的绝情刀,太快。
楚真下课悄悄去找他:“你断了爱情的后路,也断了小卖部巧克力的销路。”
“欠揍吧你。”郦野从抽屉里摸出一包巧克力,砸给他,“以后你的巧克力我承包了,省得你哪天为它把我出卖了。”
“你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了啊?”楚真好奇问,“这么坚定、无情。”
郦野盯着他,点了点头。
楚真赞叹:“忠贞不二,守身如玉好男人啊你。”
“少酸,”郦野又扔给他两包巧克力,“巧克力都堵不住你这张嘴。”
郦野断情绝爱的壮举,让班主任放下了一半的心,另一半的解决方式,是“自然冷却法”。
萧藏的性格是全方位冷漠,卢森之类的男生还能厚脸皮硬贴成“哥们儿”,女孩子们面对他惜字如金的高冷,很快就只远观了。
班级座位是按成绩排,整体前后轮换的,但郦野的脾气很独特,只愿意坐最后一排。
楚真每次上课无聊时,回头一看,总被最后一排郦野的目光逮着。
他下课问郦野:“你是属监控的啊?”
“专抓开小差的红毛狐狸。”郦野逗他。
楚真问:“干嘛总坐最后一排呢?”
“清净,不爱吃粉笔灰。”郦野看他一眼,说道。
楚真:“有道理哎,过几十年老同学都肺癌,就你活蹦乱跳还能上公园撞树,你赢了。”
郦野嗤笑:“你也少吸两口粉笔灰,陪我长命百岁撞树去。”
“那你好好学外语,”楚真不见外地凑过来,从他抽屉里主动扒拉巧克力,“以后咱们可以一起出国留学,俩老头儿撞遍全世界的树。”
郦野知道,他这是暗示自己,跟楚其墨学西语,不要半途而废。楚真有时候是个很怕孤单的小孩儿,他不说,但郦野很清楚。
楚真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被迫来学西语的郦野哪天撂挑子不干了,又剩下他一个人。
“放心,”郦野说,“咱们是楚老师的关门弟子,一共就俩,我不能跑。”
楚真笑得十分心满意足,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剥好的橙子,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递给他:“吃了楚家的橙,就是楚家的人!”
“怎么?”郦野收了橙子,掰开,自己一瓣儿,塞给楚真嘴里一瓣儿,“一个橙子,就能换咱们永远在一起?”
楚真问:“那你说能不能?”
郦野的眸子黑沉,眼尾微微一扬:“既然都吃了,我觉得应该能。”
梦中回忆里的橙子香气,跟鼻尖萦绕的橙花精油味道混杂一起,分不清孰真孰假。
楚真趴在SPA床上,不安地翕动了一下儿鼻尖。
郦野早已经起身了,坐在旁边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剥着一只橙子,橙皮整整齐齐分为六瓣,莲花一样托着底儿,跟楚真从前每次剥给他的一模一样。
郦野把剥好的橙子轻轻放在楚真脑袋边儿,静静看他睡着的样子。楚真睡相很乖,鼻尖儿微动的时候十足像只漂亮狐狸。
按摩师进来,郦野示意轻声,让楚真继续睡下去。
因为方才他听见,楚真梦话里念着“爸爸”,也念着“郦野”。
那应该是有关从前好时光的一个美梦。
郦野就这么安安静静看着他,一直耐心地等,等到楚真开始在睡梦中皱眉头时,就叫服务人员送晚餐来。
楚真在梦境逐渐崩塌、转向黑暗之时,被一股冬阴功汤和泰式咖喱的辛辣霸道气味,硬生生从梦里拽醒。
“什么啊,香死我了!”
他茫茫然爬起来,浴袍衣襟散乱着,循着味儿回头,先是瞧见近前枕边的橙子,拿起来咬下一瓣儿。
然后抬头,见郦野坐在沙发上,正在不紧不慢搅拌海鲜咖喱饭,抽空抬眸笑他:“梦见什么了?睡得昏天黑地舍不得醒?”
楚真拢好衣服,慢悠悠下来,像只小狗一样蹲在桌边儿,张嘴吃掉郦野顺手喂他的一勺海鲜饭,出神地说:“梦见我想用一个橙子,换永远在一起。”
“哦?”郦野的手很不明显地顿了一下,“那你换到了吗?”
楚真眼睛有点儿红:“换到了。毕竟梦里什么都有嘛。”
“那是好事儿,哭什么?”郦野看着他,伸手摸摸他的微红鬈发,“吃饭吧,待会儿我们一起回家。”
他们从认识那天,到此刻楚真生命尽头的时间里,不论多好,不论多坏,一直都没有分开过。
人类的永远如若定义为死亡之前的时间,那么楚真大概是用一个橙子作为交换,得到了郦野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