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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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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历画下第五个叉叉。
清早八点,楚真被山寨机恐怖的铃声音效惊醒,破手机活生生把小提琴演绎成了唢呐。
他怀疑自己死于绝症之前,会先被这个破锣鼓队手机送走。
来电显示“太子”,楚真精神为之一振,随即又放松下来。
接通后,还没来及说话,对面撂下慵懒的一句“出门”,就挂了。
“靠……牛逼。”楚真爬起来,迷迷糊糊洗漱换衣服。
太子爷郦野、前男友萧藏,是目前唯二能在山寨机喇叭的摧残下,保持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嗓音的人。
楚真套上牛仔外套,琢磨着要么把郦野的声音设置成铃声算了,怎么也比唢呐强啊。
不知道太子爷能不能答应。
那脾气,惹不起。
楚真梦游一样出门,被清寒秋风兜头一吹,彻底清醒了。
他走两步,突然站住,回头检查门锁了没。
“迷糊虫,做梦呢?”
戏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楚真检查完大门,扭头朝那人慢吞吞走去:“我可不欠债了,你怎么还来啊?”
问完,瞪大眼睛瞅着那人,“难道还欠了什么不知道的钱?”
郦野一脸微怒的劲儿,睨着他:“有没有点儿良心?我不催债,还不能见见你了?”
楚真惹完他生气,咯咯笑。
郦野敲他脑门儿:“傻的你。”
北方沿海城市,九月末,天气凉了。
清冷空气吸进肺里,头脑抖擞。
楚真看着他叹口气:“说真的,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
郦野的个子比楚真高出半头,黑发黑眸,苍白而不驯的面孔,天生带着骄傲的意气。
他的黑眸狭长深邃,眼尾略上挑,薄唇,鼻梁窄挺,下巴略尖,按理说是有些混淆性别的美感。可他偏偏眼神锋利,跟狼似的。
楚真总偷偷羡慕他的身材,宽肩窄腰长腿,楚真倒是也有,但身上肌肉怎么也练不出郦野的紧实劲儿。
打一架能撂倒三个楚真。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金丝猴进化来的,郦野是北美狼进化来的,不属于同一条物种谱系。
“金刚虎皮呢?你们现在都错峰出行啊?”楚真左右探头探脑,没瞧见左右护法们。
郦野无语地瞧着他:“是,我们黑’|社会现在出门儿限号,错峰环保。”
楚真哈哈大笑。
其实郦野就是催债小弟金刚虎皮的领头大哥,带头追着楚真要债的。
以前动起手那是一等一的狠。
“黑|道太子”郦野,高利贷颜值方面的扛把子,楚真的天敌。
——以上是楚真对此人的定义。
起初,隔着债务,两人就跟狼见了狐狸一样,势同水火。
后来慢慢地,兴许因为楚真还钱还得太积极了,关系才走向和平。
楚真此刻才注意到,郦野身后停着一台炫目的跑车,RUF CTR3,银灰色。
这片儿棚户区,最近蓬荜生辉的次数有点多。
“走吧。”郦野随手开了副驾驶车门,把楚真按进去,关门,然后绕到驾驶一侧上车。
楚真稀里糊涂系上安全带,疑惑道:“你们放高利贷的这么赚啊?催债的打手都这么有钱?”
几千万豪车随便买,是人么?
净压榨穷苦百姓了。
郦野端详着他。因为债已清结,本打算告诉他实话来着,但略一想,只说:“羡慕么?”
楚真坚决摇头:“不羡慕,不打算入行。”
“想什么呢,”郦野启动车子,伴随引擎低吼驶出巷子,“羡慕的话就别气我,以后你想开就拿去开。”
楚真愈发怀疑,开启福尔摩真的侦查模式,他偷偷看郦野,见那人开跑车的熟练姿态、放松而冷傲的神情,怎么看怎么是资深纨绔子弟。
哪有追债打手这么有范儿的?
“你以前不会是演的吧?”楚真冷不防问,“其实你家压根没破产,一直是富二代,真??黑|道太子,平时下基层体验生活,拿我开涮呢?”
郦野握着方向盘的手一僵,避过脸咳了一声,迅速说:“楚真,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大白天少做梦。”
楚真本来也不是当真问的,听完没继续追问,往前边看了看:“咱们去哪啊?”
太子爷从置物格里掏出两张电影券,扔给他:“刚好两张券,陪我看。”
“……”楚真对他的命令已经麻木了。
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太子爷动不动就“刚好搞来两张券”,命令楚真陪他去消遣。以至于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比楚真前半辈子加起来的还多。
追债追得跟搞对象似的,像话吗?
楚真小声说:“你什么时候正经谈个女朋友啊?”
“怎么跟我妈说话一样,闭嘴啊。”郦野警告他。
楚真叹口气。
到了电影院,随缘现场选片子,他们都形成默契了。
“今天来得不巧,”楚真盯着场次预告发愁,“烂片集锦吗这是?”
郦野快不耐烦了,指挥他:“别磨蹭。”
楚真一狠心,选了个貌似最不烂的恐怖片儿。
入场前,楚真给萧藏发个消息,告诉他自己今天出门,不用来探望自己了。
萧藏很快回复,问什么时候回家。
楚真揣摩着太子爷的脾气,揣摩不出准头儿,回道:确定不了。
厅里稀稀拉拉几个人,也正常,除了“黑’|社会”跟绝症患者,谁闲得慌大清早跑来看鬼片儿啊。
“艹!”电影一开场,女鬼歪着脖子直往荧幕上冲,郦野一把抓住楚真,低声质问,“你选的什么好电影?”
“愿赌服输,你催着我选的,”楚真闭着眼睛,黑暗中摸索着郦野的手腕,探了探脉:“你心跳一百八了吧?”
郦野服了,强撑着一百八的心率继续观赏。
只能怪楚真的选片水准太高,这鬼片真的有两把勺子,主创团队是真心实意想把观众吓死。
看到一半,郦野无法忍受,他不想英年早逝在电影院里,起身提前离场。
他一站起来,楚真立马揪住他衣摆:“跑路带上我啊!”
郦野故意不理他,大长腿一迈。
女鬼又出来冲KPI了,楚真抱紧爆米花桶,寸步不离紧跟着他往外跑。
俩一米八几大帅哥跟相依为命逃难的一样。
楚真压根儿不敢睁开眼,最后是郦野怕他摔倒,把人拎着提溜出来的,检票员儿见了都捂嘴笑。
“完蛋,”楚真后悔,“晚上该做噩梦了,我家就我一人。”
郦野冷笑,捏他脸:“求我,我可以考虑陪你住一晚。”
“……”楚真突然想到,自己可是快死的人,不禁问,“郦野,你说人死之后,会变成鬼魂吗?还是什么都没有了啊?”
郦野莫名其妙:“没死过,不清楚。”
楚真伤感道:“假如我死了,头七你想见见我吗?”
“……”郦野摸他脑门,没烧,“还挑日子呢?别头七了,你天天都来找我吧,不怕你。”
楚真没家人没朋友,假如郦野不见他,那他真成孤魂野鬼了 。
楚真幽幽望着他:“真的啊?你可别偷偷摆什么驱邪法阵拦着我。”
郦野嗤笑一声:“不摆,你尽管来。”
楚真感动得跟什么似的,拉着他往流光溢彩的一排娃娃机走去:“你真好,我决定请你抓娃娃。”
“装什么大尾巴狼,”郦野戳穿他,“让我帮你抓就直说。”
楚真兑换了一袋子游戏币,他忙着还债这些年,极度压缩开支,哪有什么娱乐支出啊。今天难得亲自撒钱,以往都是蹭郦野的机会。
郦野选了一台粉红豹娃娃机,楚真投币,郦野让他先抓几次。
果不其然,楚真百发百不中:“纯属浪费,我运气不好,你知道的。”
楚真是真的方方面面运气不好,抓娃娃就没准过,每次他前脚走,后脚来的人就能抓上,他都已经习惯得心平气和了。
“过来,我借给你点好运,”郦野修长的五指覆盖住楚真的手背,握紧控制杆,“想要哪个?”
楚真眼神放光,抬下巴指过去:“翘着尾巴那个。”
“嗯。”郦野站在他身后,低头,下巴懒洋洋垫着他肩膀,带他操纵控制杆,“你别跟我对着干行不行!”
楚真放松力气。
“净捣乱,”郦野笑话他,继续调整抓手位置,下命令说,“按吧,它归你了。”
楚真按下按钮,音乐伴随着霓虹灯闪烁,粉红豹伴随着幸运降落。
楚真抱起布偶,乐得连绝症都忘了,掏出手机,递给郦野:“再帮我抽几张卡。”
“顺杆儿爬。”郦野接过手机,利落解锁,给他把游戏里的SSR卡抽满,把玩着这部山寨机,皱眉道,“新手机也不要,我换下来的旧手机也不要,你守着破手机,跟它有感情啊?”
“平时够照顾我了,”楚真拿回山寨机,“能再收你贵重东西吗?”
郦野抱着手臂,倚在娃娃机上,冷而艳丽的黑眸一弯:“我的青春都用来追着你到处跑了,手机再贵重,有我青春值钱吗?”
楚真无奈:“追债追得还挺浪漫。”
郦野垂眸看了手机眼消息,拉着楚真往外走:“新开的餐厅有试吃名额,邀请制,刚好两位,陪我吃个饭吧。”
“怎么吃饭也带我?”楚真纳闷,以往他们顶多一起用掉电影券。
郦野:“想带就带你呗,以后天天把你揣兜里,不行啊?”
太子牛逼,楚真吵不过他。
餐厅是一间高档改良潮汕菜餐厅,菜式新,单子按照西餐流程匹配。
他们坐在临窗望海的最佳位置。
楚真往落地窗外眺望:“以前爸爸在的时候,每次带我出来,选餐厅不挑口味,只挑风景。”
“楚老师说过,你从小就喜欢看海。”郦野没望风景,而是望着楚真。
楚真收回视线,对上郦野,“爸爸要是知道,他的两个关门弟子,一个成了追债的,一个成了欠债的,不得气活过来啊?”
郦野淡淡道:“气什么,你跑我追,两个人不离不弃,好事儿啊。”
“你可真行!”楚真被逗笑了。
郦野靠在椅背上,一手斟茶,温文尔雅的动作被他做出了不羁的意味。
直到吃完饭,整间餐厅都没第二桌客人来,楚真偷偷问:“是你包场了还是这餐厅要倒了?怎么没人呢?”
“小点儿声,”郦野勾住他后颈,“再瞎说,餐厅老板听见把你揍一顿。”
楚真四处张望:“老板在哪?”
郦野思忖片刻,把“在你眼前”压回齿间,按住他乱转的卷毛小脑袋:“甭乱看,老实点。”
进电梯,楚真疑惑地问:“你今天怎么对我格外好?”
“你好不容易清了债,庆祝呗。”郦野按了负二层,“放松一下,以后别拼了命到处打工。”
地下停车场很安静,回到车上,郦野问:“你呢,有什么打算,也该回归正轨了。”
“还没想好。”楚真还没决定该不该告诉他绝症的事情。
郦野看了看他:“回去上学,好不好?”
“唔,再说吧。”楚真心虚,快死了,上什么学,三个月不够幼儿园毕业的。
郦野见他蔫搭搭,就揉揉他脑袋,没再说,只把手机屏幕往他眼跟前晃一晃,逗小狗似的:“会所体验券,刚好两张,陪我按摩去。”
“……”楚真戳了戳他,“你能不能换个套路,是没朋友陪你玩吗?”
郦野一把攥住他大逆不道的手指头:“多的是人求着想陪我玩。”
楚真倒相信这话,郦野一招手,漫天狂蜂浪蝶都得往上扑。
郦野瞥他一眼:“就知道你没良心。”
楚真又是咯咯笑,“每次都这样,想对我好点为什么不直说?”
郦野开车调头,一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用他惯有的不耐烦语气说:“我一追债的,凭什么对你好?没立场。”
“现在不欠债了。”
郦野“嗯”了声:“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对你好了。”
楚真沉默起来。
如果说,他后来的人生中必须指认一名朋友,他确实指认不出来。
郦野并不能算朋友。
社会关系的定义法则,将利害摆在首位,情感置于末尾。如若违逆,会获得失望和一团糟的报应。
所以楚真很清楚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们从前的距离就是“还钱”、“偶尔两张电影券”、“天敌”。
再怎么近,也不可以跨过以上界限。
今天他们相处得很好。
以后究竟如何,楚真无法展望,因为他的“以后”较为短暂。
“又胡思乱想什么呢?”郦野一边开车,一边游刃有余留意着他。
很快,楚真就无法胡思乱想了。
躺在会所里,泰式SPA的软床上,被按得龇牙咧嘴,楚真只顾着喊“郦野救命”了。
郦野在旁边指挥按摩师:“他皮薄怕疼,轻点儿。”
薄皮小馅儿的楚真一边被郦野嘲笑一边在轻柔的力度下渐渐睡着了。
楚真做了好多梦。
兴许是被按摩师的指节顶到肋骨,楚真梦见最初被郦野追债时,那人在一屋子打手面前,将自己踹倒,正中肋间。
郦野俯身紧扼他喉咙,逼近,彼此鼻尖抵着鼻尖。
“你爸欠的账,你得替他还啊。”
当时郦野的狠戾神情,在梦里复刻得很细致。不知因为发狠或是别的什么缘故,眼睛猩红。
又梦到多年前,郦野跟他是高中同班,他在座位上回头,远远正对上郦野冷淡的视线。
以及春夏秋冬的傍晚,郦野远远跟在身后,一起穿过梧桐树下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