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花之予君书》游嫮生

21、二十一、最终一战

　　宗侠一愣。

　　花满楼慢慢道：“我认识的宗侠，为臣尽忠，为师仁厚，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宗侠目光一闪。

　　花满楼吸了口气，偏过头，是实在的不解：“以前我曾好奇问过你，如果能重新看见世界，你会想做什么，你说带我走遍天下。是骗我的吗？”

　　宗侠静了静，哑着嗓子笑了声：“当然，带着你个小瞎子，那不是累赘吗？”

　　刻意压低的笑声有些刺耳，陆小凤忍不住上前一步，被花满楼拉住。

　　宗侠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眼神一动。

　　陆小凤也愣了愣，低头看了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没有说话。

　　花满楼并没有被宗侠故意的话激怒。

　　太阳慢慢升高，秋日的阳光不再热烈，温柔的笼罩着。

　　花满楼仰起头，棕色的眼睛漂亮而无神，茫然的大睁着望着太阳，彩色的阳光照进他眼底，激不起任何反应。

　　他转脸“看向”宗侠：“……大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宗侠垂眸，沉默。

　　年幼的花满楼也问过这个问题。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对了。

　　他说，大人的世界，只有当你长大才能了解，每个人的世界不一样，我的世界你永远也不会看见，只能看见你自己的世界。

　　在花满楼的世界里，宗侠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军，是扶弱扬善的大侠，是躬亲仁厚的师父，也是四海飘摇的飞鸟。

　　而在宗侠的世界里，他自己是藏在阴影里的巨兽，伺机吞下一个个挣扎在黑暗边缘的猎物。

　　而花满楼，则是他养在唯一一束阳光下的小花，当小花长大，阳光也就失去了作用。

　　宗侠抬眼，仔细打量自己从小教养大的孩子，眼里一抹不易察觉的骄傲。

　　紧接着，这点骄傲就被冷酷吞噬，宗侠瞥了融柳一眼。

　　怔怔发呆的融柳一个激灵，瞧了瞧对面自发聚拢在一起的寨里人，有些苦恼的揉揉下颌：“你们果真要负隅顽抗吗？”

　　花满楼脸上的痛苦之色一闪而逝，不再苛求从宗侠那里得到一个答案，他已经做出决定了。

　　陆小凤戒备起来，他知道融柳是用毒高手，便暗自小心着。

　　融柳双手合十，腕上的银铃无风自响，细密的乳色烟雾便弥漫开来。

　　宗侠扔掉拿来装样子的空竹筒，退到后边，抬手一掌推出，那片烟雾便飘向陆小凤等人。

　　融柳依依不舍的看了眼陆小凤，忽然道：“陆小凤，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过来还来得及。”

　　宗侠不耐的看了她一眼。

　　陆小凤举起和花满楼还拉在一起的手晃了晃，轻蔑的看向瞪大眼睛的融柳。

　　融柳红唇颤了颤，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几经明灭，终是平淡下来，唇角微翘盯着他们。

　　然而几息之后，众人并无反应。

　　宗侠看融柳。

　　融柳微微不安，紧紧盯着对面依旧没反应的人。

　　“这不可能……”

　　陆小凤笑道：“不会是失效了吧？”

　　花满楼也勾了勾嘴角。

　　融柳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但肯定是对面几人搞的鬼。

　　银铃里的药粉已经用完了，融柳从兜里掏出几只瓷瓶，挨个儿打开看，又挨个闻，倏然一个喷嚏，睁大了眼睛看陆小凤。

　　“你什么时候换了我的药？”

　　陆小凤大笑，伸手往她身后一指：“你问他吧。”

　　融柳扭头，半天才在竹林缝隙竹叶掩映间看见那个上次就坏了她事的精瘦男子。

　　宗侠也望了一眼，见是个不认识的男子，又看融柳如此忌惮，大概心里有数了，便开始悄悄往后退。

　　宋兰宇一直在注意着他，见他似乎想要逃，当即喊了一声：“想往哪里去？！”

　　说罢竟飞身上前，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剑身弹软而锋利，嗡鸣而去，宗侠冷哼一声，道了句“不自量力”，臂腕翻转之间，软剑缠绕其上，却没伤及分毫。

　　宋兰宇一惊，下意识往回抽手，宗侠却比他更快一步，单手握拳，内劲一过，那软剑便寸寸崩断，连宋兰宇也被外溢的内劲推翻，撞在随后赶来的陆小凤身上。

　　宋兰宇发难之际，陆小凤便暗骂一声跟了上去，却也来不及助宋兰宇一臂之力，只来得及接住他不让他伤势更重。

　　宗侠见状扭身抢过一个手下的兵刃，暗色长剑眨眼间刺向尚未腾出手来的陆小凤。

　　剑尖刺破空气，忽而衣袖翻飞，柔软布匹竟好似掺了金丝银线，将剑身牢牢包裹，使之不得再前进分毫。

　　宗侠一愣，顺势松手，一个后翻撤开两步，抬眼看与他对峙之人。

　　花满楼扔下长剑，向来带着和煦笑意的脸上此刻一片沉静，薄唇平直，双目直直对着宗侠。

　　宗侠动了动手腕，偏头看他：“怎么，你也想跟我动动手？”

　　花满楼不语。

　　陆小凤将宋兰宇推给寨子里的人，自己站到花满楼身边，单手叉腰道：“怎么，一个不够？那我也来会会你吧。”

　　宗侠脸色难看了一下，却压不住眼中的傲慢，瞥了眼陆小凤，又看向花满楼，漫声道：“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不会真觉得自己有胜算吧？”

　　花满楼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陆小凤嗤笑一声，不耻道：“你不会是怕了吧？”

　　纵然宗侠耐性演技再好，此时也有些着恼了，骤然出手：“先收拾了你！”

　　宗侠内力深厚，陆小凤不敢托大，使巧劲推开宗侠拍向他胸口的一掌，一拳打向宗侠脑侧。

　　宗侠反应很快，微微墩身闪过，顺势一脚将陆小凤踹的踉跄一下。

　　两人内力悬殊，陆小凤勉强招架了数十招，力有不逮，花满楼适时加入战局，让陆小凤有喘息之机。

　　果然如宗侠所说，花满楼由他一手教出，对花满楼的路数了如指掌，便如猫逗老鼠一般游刃有余。

　　三人打过一阵，周围人有心加入，却被花满楼和陆小凤有意无意的攻势逼退，倒是因祸得福，并无重伤。

　　宋兰宇功夫不行，适才被内劲伤到，吐了点血，此时缓过一些，又有些不死心，还想往前去。

　　忽然肩上一重，宋兰宇扭头一看，方才还躲在林子里的男人正把着他不让他动弹，他便有些不虞：“你做什么？”

　　男人身材精瘦，长相其貌不扬却双眼灵动，正是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按住他，嘻嘻一笑：“你不能去，一会儿还有你忙的呢。”

　　宋兰宇一愣，不明所以。

　　那边花满楼忽然一撤步，宗侠也一愣。

　　花满楼气息微乱，神情却很平静，淡淡道：“这些是你教我的。”

　　忽然气势一变，若说方才的花满楼是刮过战场的风，卷起属于宗侠的沙场孤寂，那么现在就是江南三月的雨，绵密润泽的收裹万物。

　　宗侠再与之动手，便没有之前那般得心应手，不禁惊讶花满楼年纪轻轻竟已有了自己的武道。

　　看来这些年他错过了不少。

　　陆小凤初时便看出花满楼的打算，便在一旁辅助，如今直接跳出圈外，静静看花满楼和宗侠过招。

　　世人少有知道花家七公子的师从，从他出名起，就好像已经武功卓越，不光是因为宗侠有意低调，更因为花满楼的武功路数极其特别。

　　双目失明再加上性格淡泊，花满楼极少与人结怨，旁人提及花满楼，免不得夸一句谦谦君子。

　　陆小凤自己也反省，花满楼若是与人动手，八成是自己带来的麻烦。

　　花满楼的师从一直很神秘，宗侠在江湖上除了自己的一些朋友，并不出名，到了花府无意中治好眼睛后，更是再没有人将他与那个盲眼浪子联系在一起。

　　宗侠虽然后来恢复了视力，但也做了不少年的瞎子，他将自己的一些经验告诉了花满楼，自己却慢慢忘记了那时的感受。

　　而花满楼则不同，夜以继日的苦练，终于让他练就了一双灵敏异于常人的耳朵，和一身和风细雨的绝妙武功。

　　宗侠此刻就缠在了春日细雨中，即便内力高出一筹，却也深感对方之难缠，一时有些心浮气躁。

　　忽然有人从竹林深处跑过来，朝宗侠惊慌道：“布政使司的人把咱们寨子给围了，宋吕章被救出来了。”

　　宗侠动作一滞，当即被花满楼一掌打在肩上，“唔”的一声踉跄一退。

　　花满楼并没有陈胜追击，反而停手静静“望”着他。

　　宗侠顾不得再与他纠缠，忙问那人怎么回事。

　　来人也说不清楚，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说布政使司的人忽然就进了山，直接找到了他们寨子围了起来，寨子里的人都被抓了起来，根本来不及转移。

　　宗侠气的浑身直抖，寨子里的人都是他这些年发展起来的，这一被抓，就算他找到了玉玺，也无济于事。

　　可怎么想他都觉得不对劲，布政使司怎么会知道他们寨子的位置？

　　宗侠忽然一怔，扭头瞪向司空摘星：“是你！”

　　司空摘星抚掌大笑，得意道：“总算反应过来了，真笨啊！”

　　宗侠气极，竟不管花满楼还挡在前边，脚下一蹬就飞出数丈，直奔司空摘星而去。

　　司空摘星见状，忙松开宋兰宇，脚尖轻点地面，便如游鱼入水一般在竹林间游转。

　　他内力远逊于宗侠，一旦正面对上要吃大亏，但要论轻功，那他称第二，当今武林无人敢称第一。

　　眼见司空摘星几次从自己手边跑走，宗侠气的内息狂乱，双目通红大喝一声，骤然提速，司空摘星一惊之下，竟被宗侠堵住，眼看那凝聚十成内力的一掌就要落在他头上，宗侠忽然一僵，静止不动。

　　司空摘星长长出了口气，瞧了眼贯穿宗侠心口的长剑，小心挪开几步，看向偷袭得手的宋兰宇，感叹：“你还真会把握时机。”

　　宋兰宇握着剑的手还在发抖，怔怔盯着宗侠的后背看了一会儿，惊醒一般陡然松手，恍如梦醒，喃喃道：“……娘，宋管家，如意……我给你们报仇了……”

　　花满楼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站着，歪头朝着宗侠的方向，脸上有一瞬的空白。

　　宗侠忽然一动，众人都被惊了一下，离他最近的司空摘星下意识扯着宋兰宇往后退。

　　剑还插在宗侠胸口，大量的血被堵在身体里，只有丝丝缕缕的红色液体缓慢流淌。

　　瞬间的剧痛之后，全身乃至大脑的反应都变得极为迟缓，宗侠低头看了看胸口露出一截的长剑剑尖，好像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似乎不相信自己就这么要死了。

　　他抬头看向其他人。

　　胸口的血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有点呼吸不上来了。

　　视野迷乱不清，一阵阵发黑。

　　宗侠又有了失明时的感觉。

　　他看向花满楼，那孩子还傻傻的望着自己呢。

　　宗侠有些站不稳了，踉跄着坐在地上，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迟钝了的痛觉又回来了，胸口炸裂的疼，他靠在一棵粗壮的竹子上，仰着头张大嘴拼命呼吸，心口的破洞却让吸进去的空气很快漏光。

　　花满楼听着那艰难的喘息，抖了一下，慢慢走过去，蹲在宗侠跟前。

　　宗侠已经没有一点点力气了，竭力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花满楼伸出手，摸了摸宗侠的胸口，泊泊流出的血转眼浸湿他的手心和袖子，将之前他用袖子擦掉的血盖住了。

　　宗侠盯着面前俊雅的青年，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湮没声息。

　　花满楼一顿，用干净的那只手，伸向宗侠的脸，轻轻给他合上眼睛。

　　陆小凤静静走到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安静的陪他。

　　融柳见势不妙，就想逃，只不过她动作再快也没司空摘星快，况且除了一手毒药，她的轻功并非绝妙，一眨眼就被定在了原地。

　　就在此时，布政使司衙门的官兵也到了，那些四散奔逃的宗侠的手下都被一网打尽，悉数被抓。

　　宋兰宇大仇得报，一时间有些浑浑噩噩，被拉去看他爹，司空摘星作为领路人也一同去了。

　　竹林里很快安静下来。

　　陆小凤垂眼看着花满楼静静跪在宗侠面前，心中不忍。

　　宗侠纵然不是好人，但于花满楼来说，即便宗侠被自己的野心裹挟做了无数坏事，也并没有伤害他分毫。

　　方才交手，宗侠有数次机会至花满楼于死地，却一直没有动手，反而纵容着与他纠缠下去。

　　而花满楼也正是因为此而纠结着，犹豫着，直到宗侠被宋兰宇一剑毙命。

　　宋兰宇杀宗侠几次都不过分，花满楼明白，因此并没有阻止，只是当那一刻真的来临，他还是有些不知所措，结果已经注定，花满楼依然迷茫。

　　从前的宗隽清，从前的宗侠，如今的宗侠。

　　明明是一个人，却仿佛是完全割裂的几个人。

　　也许，是他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