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莲花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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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人似乎没那么困难，何况吕何没有想要隐藏的意思。珞炎三人从吕何提到过的定康门出了城，才迈出城门，便望见一里多外的地方有一小团火，在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城郊里显得分外耀眼。
三人赶过去，果然是吕何。他点着一小堆篝火，在旁边辟了一小片平地，竟然在那里自顾自地表演起傀儡戏来。观众只有一个，便是先前被带走的澄月。她此时依偎在采莲身边，安静得不寻常，两人仿佛母女一般并坐着观看这场黑夜里的幻戏。她似乎一点都不怕，只把小小的身子靠进采莲怀里，让那双暗藏利刃、不知取了多少性命的手拢着自己。
三人的马蹄声早就入了吕何的耳朵。他在火光中抬头看看，微微一笑，又回到方才的姿势，温柔地看着在场中间表演的两个人偶。
平地刮过一阵阵的冷风，本就不大的篝火虚弱地摇晃，快要熄掉的样子。澄月又往采莲怀里缩了缩，似乎没意识到那是一具完全没有体温的躯体。溯冰皱皱眉，澄月的瞳孔并不是平日那种水晶般的剔透，却仿佛笼着一层雾气。之前他听苍崖描述过当日珞炎在街上一片茫然的样子，心知现在澄月已处于幻术之中，若不出手，恐怕很快便会被这该死的术法吞掉。
“稍安勿躁。”他还未有动作，珞炎在他身侧低低吐出四个字。
不知演给谁看的简陋的幻戏还在黑暗里唯一的一团光亮旁边上演着。澄月是被操控着貌似温顺地坐着观看，骑马赶来的三人也没心思在这种时候悠哉地看什么表演。真正乐在其中的恐怕只有吕何一个人。
故事的开端，有一个少年，一个少女。
他们从明白这世界上有对方开始，就一直一直在一起，从来没有一天分开。他们住得很近，在一个小村落里。生活虽然贫苦，却快乐。
少女说，我长大嫁给你好不好？
少年说，当然好，我不娶你还能娶谁？
少女笑了，说，我以后一定给你生好多漂亮的孩子，你可要努力赚钱养着我们啊。
她长得很漂亮，他和她的孩子一定也会很漂亮。
少年的父亲会做木偶，少年跟他学会了，做得比父亲更好。他有一次听人说，村子北面的山里有一棵千年的槐树，成了仙，晚上会发光，树上的木料值千金。他当笑话讲给少女听，少女却没笑。
三天后的夜里，少女不见踪影。她不会写字，给少年留了一张画。画上，一个女孩正在往山上爬，山顶一棵大树熠熠生辉，山脚下的小房子旁边，一个男孩站在那里，面带笑容地看着山上的女孩。
这回，少年没笑，没能像心上人希望的那样，笑着等她回来。
全村人在山上找，也没能找到少女的踪影。少女的父母急得生了病，不久郁郁而终。
一年后，只剩下少年还在找。终于被他找到了。
她躺在一处悬崖下，只剩下已化为白骨的头颅，少年还是凭着她戴的一支铜簪才认出她来，身子早被野兽吃光了。
她旁边却是一段出奇粗壮的树木枝干，丝毫没有朽坏，仿佛刚从树上截下来般新鲜、白皙，富有光泽。
少女说要嫁给他，给他生很多漂亮的孩子。
你骗我了……你在哪？……
少年带着她的遗骨走了，离开了村子。他用少女送给他的那段木头雕成了一个酷似她样貌的木偶的头。那木料让这个冷冰冰的假人看起来容光焕发，白皙有光泽的材质看起来就像细嫩的皮肤，只要带上面纱，谁也看不出不是真人。少年很高兴，决定用它作为一个盒子来保护少女仅剩的白骨。他在那空腔内刻下了少女的名字，把她的头放在里面。
采莲。
后来，有一位高人教了他一种法术，他照做了，采莲似乎复活了，活在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当中。他很高兴，于是带着采莲云游四方。
某一天他突然想到，也许可以用另一种方法实现“很多漂亮孩子”的梦想。
于是他也照着他的想法去做了。
火已将尽，半晌都没人出声，仿佛说话的能力也已随着飞散的火星越去越远。吕何站起身来，缓缓地走近已经倒卧地上的两个人偶，拎起来，看也不看地丢进火堆。那两具木头的小身体一落进零落的柴堆，就腾地燃起火焰，却不同于一般颜色，仿佛是墓地里多见的磷火。两簇蓝紫的火光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周围微弱的橘红包围下，猛力挣扎了片刻，终于又像出现时一般，倏忽不见了。木偶的身体一瞬间烧得精光，火堆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更旺。
吕何撇撇嘴，也没再去管，把手上的烟灰在衣襟上随意抹了抹，转过身来看着马背上的三人。溯冰策马走到珞炎和红沫前面，冰焰刀在掌中，反射着火的颜色，散发的却是幽冷的光。刀光中的困兽早已蠢蠢欲动，催促着主人出手。
“把澄月还回来。”
吕何仿佛一时没能理解他说的什么，片刻后慢悠悠地开始讨价还价：“在下以傀儡戏为生，虽演的是些粗陋戏码，终归是靠它糊口的。几位刚看了一场，不肯赏在下几个钱，还不放一两个人偶下来，留我一条生路？”
溯冰的脸庞仿佛冰雕一般冷峻。他不理会吕何的挑衅，一时却又不知做何举措。稍一妄动，难保离澄月咫尺的采莲会做出什么。
吕何微微地笑着，不知从哪里抽了他那条鞭子出来，折了几折握在手里，悠悠地一指偎在采莲怀里的澄月，“她？”又指向红沫，“她？”
红沫咬了咬牙，被这男人说得自己和澄月好像关在栏里的羊，而屠夫正指点着，估量着宰掉哪只比较好。虽愤恨，心里却不知怎的一直慌乱地跳着，仿佛要猜到吕何下一句会说什么出来。城外荒野空荡荡的，只有这一群人在一小簇火边对峙。此时情景，简直如戏中高潮时突然遇了冷场一般，难堪又荒诞。
冷不防吕何又吐出几个字：“还是……他？”鞭子一转方向，笔直地指向马背上明月般一袭皓白的少年。珞炎扬了扬眉毛，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吕何手中鞭梢自顾自地随着渐强的风一摇一摆，那张脸上的自若笑容未曾有丝毫变化。珞炎勾起嘴角，似乎是再次想了一想之后，又悟出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先生倒是一直对我有兴趣呢。我有一个猜测，不知对不对——莫不是有人给了先生好处，让你来擒我？”
吕何不置可否：“照王爷这么说，草民罪过可就大了。”
“你果然是知道我身份的。”珞炎笑意更深了一分，眼中有锋芒一闪而过。
“王爷又何须计较这些小事情。”吕何说罢，手腕一振，乌黑的长鞭抖开蜿蜒于地，仿若一条伺机而动的长蛇，正暗暗吐着信子，觊觎骏马上坐怀不乱的少年。
旁边另一骑马却先一步动起来。“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话音一落，红衣少女已一拍马背跃起身来，一团亦真亦幻的红影直取吕何而去。吕何就着她的来势飞快退了两步，一扬手，长鞭御风，仿佛化为一股莫测的漩涡，向着破空而来的绯红剑气张开巨口。
“采莲不出十招就会去帮吕何，到时正好把澄月抢出来。”溯冰听见珞炎这么说，有点吃惊地看向他。“那你呢？”
“我自有分寸。将军只管看好采莲。”
那两人斗至第六招，长鞭紧紧绞在红沫的剑上，双方一时僵持，谁都拔不出武器来。采莲果然起身，把怀中女孩留在原地，飞身过去助战。溯冰看准时机，纵马奔过去。
红沫见采莲过来，知道她的厉害，不禁心焦，把流菲剑在手中转了个方向，带着皮鞭的束缚甩个剑花，竟真的可巧拔了出来。吕何一脱身，立马便把红沫丢在一边，冲向一人一马立在十步开外的珞炎。红沫没来得及去拦他，身后那柄掩在罗袖之下的利刃已近她后颈，只得回身抵挡，却被采莲缠住。
溯冰把澄月抱上马背，抬头正望见吕何抬手扬鞭。那几乎融在夜色中的一线黢黑，模糊地反射着些许火焰的颜色，划过一道凌厉地弧线抽打过去。珞炎一直看着他过来，早有准备，手里牵着缰绳，那匹训练得法的骏马没有惊起，而是随着主人的控制稳稳向后退了几步。而这几步根本不足以躲开漆黑的闪电。
珞炎看着那几乎要把他从当中割裂开的长鞭袭来，轻轻地展开一个近似怀念的表情。
疾飞而来的闪电在离他身体一尺的距离突然慢下来，仿佛他周围的空气正在逐渐地把鞭子凝固在其中。未等吕何吃惊，珞炎已微微偏了偏身体，轻而易举地把甩在自己身侧的鞭梢抓在手里，在腕上绕了几扣。
“这是……”吕何的吃惊只持续在瞬息之间，对这个不可名状却挡开他攻击的东西仅仅是稍微感叹了一下便仿佛了然一般。“王爷，你有一个了不得的东西护身呢。”
珞炎没去理会他，只正色道：“我不妨直说。先生此番已是死罪，若你肯说出当初何人教了你这摄人魂魄的阴狠法术，我会设法保你不死。”
吕何闻言一凛，再对上少年视线时却没了片刻前的神色，只淡淡地一扯嘴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我说不相信你的承诺，你又能奈我何？”说罢猛地收鞭，力道之大，险些把马背上的少年拖下来。
珞炎稳住身形，冷然道：“看来是我多言！”
他把手上鞭梢一展，另一手跟上浅浅拂过。吕何只觉一片白光迷了双眼，不自觉地连退几步，不等睁眼再看，突然觉得手上一轻，只见那乌黑的长鞭只剩一小截垂在地上。珞炎□□听话的骏马此时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猛兽，不安地用前蹄击打地面，警觉地看着四周。
吕何骤然觉得这旷野中的风似乎又强了几分，且冰冷得直刺入骨髓，完全不像这个季节应该有的。那马背上的一袭白衣倒是坐得安稳自如，似乎并不把异样的寒冷放在心上。黑发吹得凌乱，被疾风卷得翻飞的袍袖恰似濒死白蝶瑟瑟不堪的双翼，而其下正一片一片飘落着破碎的半截皮鞭。
吕何眯了眯眼睛，凭着修炼过幻术，他能隐约看见在少年单薄的背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雍容地舒展着姿态。以夜色为背景，那团几乎透明的飘渺的白色不断缓缓地凝结成型，又悠然地散开成混沌，却始终不离开少年周边，明显地在他周围设了一道肉眼凡胎看不到的结界。他仔细地分辨着，趁着成型的每一瞬，从那片幽远当中辨认出了强健的翅、尖利的喙，还有仿佛洞穿一切，却总是一闪即逝的玉色眼瞳。那分明是一只雪白的鸟。
吕何只顾着发呆，不想马蹄声突然响在身边，猛醒过来慌忙跳开。珞炎看着他的窘态，把吹乱披散一肩的长发随意地拢到一边，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先生看得到吗？”
吕何吃惊地抬头看着少年秀美却冷漠如冰的面容，那双黑玉般的瞳孔简直要把他吸进去。他点点头。
珞炎再次微笑，用眼角瞥了一下在几十步外策马站定，正看着这边的溯冰。那将军满眼都是焦虑，看着珞炎似乎占了上风，不知是该放心还是冲上来救护。
“很好。直到你死，请不要说出去。”少年轻轻的说，苍白的食指贴在同样苍白的嘴唇上。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莲花刃（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