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行(坑)》离初

7、莲花刃（三）

　　溯冰仍与那个不见真容的粉衣女子缠斗不休，眼看已过了一百多招，她竟无丝毫疲态。
　　珞炎从小不曾习武，顶多能拿把剑招架几下，却因多年来常看玄晟与溯冰操练武艺，练成了一副武者的眼力，一招一式间都能看得分毫不差。他此时看着下面战斗，虽说溯冰未落劣势，但一直和一个似乎不会疲累的对手打下去，终究会有落败的时候。
　　“紫冥，把那个女人的面纱掀下来看看。”
　　紫冥没有丝毫异议地抬手，将藏在罗衫之下的袖箭对准了那朵不断旋转飘舞的莲花。仿若一羽青白毛色的猛禽从她袖中疾飞而出，刹那间撕破了空气，擦过溯冰耳际，不偏不倚地从采莲苍白的面庞上方虚虚滑过。叮的一声，淡粉的面纱被钉入砖墙。
　　年轻的武将吃惊地看着与自己厮打多时的对手。现在采莲绝美的容颜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可是他完全没有惊艳之感。那光洁的额头下，柔和的脸颊下，是一个木头做的，可以僵硬开合的下巴。朱唇艳红得像是鲜血画上去的，微微翘着的唇角却不让人觉得柔美，而是一种无生命的干枯和绝望。
　　“这是……”他仍是没反应过来眼前的状况，那花瓣一般的纱衣又笼着利刃固执地刺来。

　　红沫和碧觞面前，一个人偶跳下了车，不知是它自己的意愿，还是被身后更多同伴的不安分挤了下去。一声闷响后，它四肢着地趴在尘土中，却不像之前看到的那么可爱和好笑，只让观者觉得无助的寒冷。它在地上抬起头来，是一张幼小女孩的脸，那双眼尾微微下垂的美丽眼睛望着红沫笑意盈盈，眉心的胭脂痣都随之生动了起来。
　　两个，三个，更多的人偶接连跳落地面，把之前的女孩人偶踩在一双双木制的脚下。他们僵硬地挪动着前进，渐渐把女孩人偶挡住。当十多个人偶跳下车子后，美丽的小人群后面传来一个空洞的断裂声，随即有什么东西滚动着从前排垂地的衣裙下面钻了出来。
　　一颗小小的微笑的头颅，白皙脖颈上的断岔让人不忍直视。
　　红沫不自觉地往碧觞背后缩了一下，手中流菲剑像冰块一样让她的手指冷到麻痹。碧觞皱皱眉：“这是那些孩子？”
　　“不光是京城，还有其他城里的。”吕何轻笑着补充，“你们恐怕不知，有一种术法，是可以让亡者在木偶身上活着的。说来也简单，取亡者身上一块骨头，放入槐木制成的人偶体内，由懂得此法的术师用自己的血在人偶脑后画上符咒，即可把亡魂附在人偶上。这样做来，只用意念就可以让他们动弹。我可是把吃饭的本钱都给你们看了。”
　　他炫耀一般滔滔不绝地讲着，全然不管眼前的两人想不想倾听他做过的事情。
　　“本都是活生生的孩子，你为何要特意杀了他们再做成……人偶？”红沫忍不住大声质问出来。
　　“哈？”仿佛觉得她的问话很可笑，而自己的所为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事务，吕何慢悠悠地抓了抓下巴，歪头想了想，才答道：“这么多漂亮的孩子，成了我和采莲的儿女，天天都能看见他们在我身边，岂不是很好？想我年岁也不小了，早该有儿女在膝下承欢。”他眨眨眼，“对了，还有你的小相识。”
　　不需他指点，红沫此时的眼神已经错愕地盯住了那彩云般的一群人偶。那里面，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小身影，两尺高的一个一脸愤懑，颊边似乎还留着打架留下的青紫，另一个只有一尺半高，楚楚可怜的眼角还挂着泪花。哪怕只是一面之缘，有了当街打架的经历，这辈子怕是忘不了这两张清秀又互相有些神似的小脸了。
　　“那时本想把小姐你连同这小兄弟俩一起带回来，可是突然发现了更好的东西。虽说兄弟俩当晚就入了我手，不过一直拖到今日才又见到小姐，实在可惜可惜。”吕何眼睛又眯细了一点，露出些许无赖相地在那里摇头叹着可惜。
　　碧觞哼了一声：“这种人留他何用？”
　　红沫未作声，她知道吕何所说的“更好的东西”是什么。如果那天珞炎没由着她的小性子，陪她去看什么傀儡戏，也不会险些被吕何逮着。不过只怕她现在已是这一群木偶中的一角红衣，就算那白衣胜雪的少年在她面前，她也不会认得如此重要的他。
　　她盯着吕何阴影中的脸。那的确已经是有些苍老的脸了。他满不在乎地笑着，头头是道地把自己做的坏事和盘托出。狭长的瞳仁被风霜染得浑浊，说到这该天杀的罪孽，其中却几乎要掩不住快乐的光彩，仿佛与某人的约定经年累月后终于实现。
　　碧觞没经历之前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有她那几般心思。他骤然出剑，吕何侧身躲过，跃上车子。
　　“时候不早，恕在下不能相陪！”他唤一声采莲，狠狠在老马身上抽一鞭，老马吃痛地嘶叫一声，拔腿就跑。这边采莲骤然收了刀，一阵风般掠过几人身边，转眼已跃上破旧马车的顶棚，随之逃去。
　　遗下的一地小小人偶，约有三四十个，此时停下了机械的步履，却仍是直挺挺地立在原地。那一双双灵动稚气的大眼空洞地瞪大，直盯着面前几人。木头刻制的精巧下巴随着一片咔哒声滑落，次第张开的艳红小嘴让狭窄的巷子被恶意讥嘲的笑容填满。
　　“怎、怎么办？”红沫的声音抖得厉害，“这些孩子是不是就都再也回不来了？”
　　她话音一落，地上的木头孩子又毫无征兆地齐齐迈前一步。
　　“我怎么知道？”碧觞看上去很是厌恶这些密密麻麻的怪异东西。

　　“先生何苦垂着一张脸？”
　　靠在马车边喘气的吕何一个激灵跳起来，等到看清了来者模样，又有些颓然地坐回去。采莲站在一旁，没有面纱遮着不自然的下半张脸，平白地显出一丝狰狞来。
　　“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教先生报仇的法子。”
　　“要什么代价？”吕何倒是冷静，早料到对方不会那么慷慨。
　　巧笑倩兮的女子作势地沉吟一下，把早就想好的代价说了出来：“穿白衣的美丽少年，先生见过吧？”
　　“是，有人阻止，失手了。”
　　“那可是皇亲，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女子促狭地眯了眯眼睛，话语中带着嘲讽，“这次我自有办法让先生得到他，同时我要的代价也达到了。”
　　吕何绷着的脸突然松弛下来，无所顾忌地一笑：“那样我还是放弃好了。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动官家的儿女，何况是他这等身份？”他站起身，“我不是一个侠客，犯不着跟当官的对着干。我只想达到我自己的愿望，别无他求，最好别人也不要来跟我找麻烦。”
　　女子闻言，面上笑容未变，“吕先生，别忘了，我教你复活了她，也能让她再死一次。”
　　“说得没错，不过她毕竟没活过来。”吕何微微扬起嘴角反驳了一声。虽然这么说，他看着女子缓步踱近采莲，仍是不由得紧张。他在脑海中一遍一遍重复着，让采莲逃开，平日这么做采莲就能明白，可现在她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处，仿佛是普通的木偶。
　　女子回头瞟一眼面露惶惑的吕何，笑意灿烂得仿佛罂粟盛开。“怎么样？”
　　吕何未及回答，只在眨眼之间，那张带着些微轻蔑调笑的脸已在咫尺处。她并拢二指，轻轻点在吕何咽喉间，他只觉什么冰凉的东西游离在自己脖颈上，仿佛细小的银蛇缠绕。他忍不住抬手去摸，那一点凉气却突然钻入了皮肤，在体内瞬间扩大。
　　女子嘴角一抹浅笑，抬手抚上吕何的脸。
　　“先生既然不愿意，就做一回我的傀儡，如何？”
　　日落之前的最后一阵风贴着地面扫过来，卷起女子遮在周身的素色披风，露出里面黑夜一般的华贵衣裙来。

　　“舅姥爷这几天都不理澄月了~”
　　街市上一个四十出头家仆样貌的妇人小心地领着身边的小女孩。那孩子一身质地优良的小罗裙，漂亮的小脸蛋为了什么事情气得鼓鼓的，走着路，那双穿绣花鞋的小脚还把石子踢得满地乱滚。
　　“陈姨，澄月一直很乖的对不对？”
　　“是啊，小姐又漂亮又听话，谁不喜欢？将军最近一定是公务繁忙，等他一闲下来，第一个就会想到小姐的。”
　　“真的？”澄月笑成一朵花。陈姨还没来得及再哄她，眼前却被拦住去路。
　　“敢问这位夫人，定康门是哪个方向？”来者甚是客气，“我是打外乡来的，不慎在这城里迷路了。”
　　一个“夫人”把陈姨叫得心里惬意。她抬手整整鬓发，才优雅端庄地指着眼前的道路，详详细细地给面前这个陌生男人讲解了去定康门的路线。
　　“原来是这么走，麻烦夫人了。”披着青灰斗篷的男子扶了扶头上的斗笠，略施一礼，转身离去。陈姨还沉浸在被人高看一眼的喜悦中，半晌才回过神来，侧身去牵澄月的手。
　　身边空空的。一伙市井里的小鬼嬉闹着跑过她身边，只是里面并没有她家小姐。
　　那个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妇人在路人有点好奇的目光中呆立了片刻，突然发狂一样向着某个方向跑去。

　　溯冰和碧觞两人充做苦力，费了半天力气把几十个被遗下的人偶运至岚王府。这些木头做成的孩子带着怪异的大笑，被锁进一间空屋子，在里面不安分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还从里面猛烈地砸门。众人也不想再看，按珞炎说的，单等哪天把神通广大的萤火找来施一场法，看看能不能把无辜的孩童救回来。
　　天色已经暗下来，紫冥吩咐厨房准备晚饭。正巧苍崖送走医馆的病人赶过来，六个人坐在厅里谈论方才的事情。
　　“那个女子也是假人？”苍崖惊讶，“之前看见过她露在外面的半张脸，与真人并无二致，动作也那么灵活自然，实在难以相信。”
　　实地见识到的众人也纷纷表示同意。
　　“不知那叫吕何的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碧觞问。
　　“这还不好说，”今天安全起见跟着紫冥在屋檐跳上跳下，珞炎此时正皱着眉头敲腿，“看他样子不像安心放弃的人，那个叫采莲的傀儡女子武力也强大，虽然应该不会与我们正面交锋，但怕是不会甘心。等一下还是多带点人手，城里城外好好找找。”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侍从在外传话：“门外有人自称将军府上的下人，求见将军。”话音还未落，那个求见的人已经一头撞进门来，掺杂着丝缕灰白的发髻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惨白着一张脸，才迈进门槛就扑通跪在地上，慌得说不出话。
　　“陈姨？”溯冰猛地站起来。
　　“小、小姐不见了……出门……街上……”陈姨好不容易能吐出几个字，可是后面的话又被哽咽搅得乱七八糟，根本听不清。溯冰偏偏是只听得进前半句话的那一类人，拔脚就往外走，冷不防被一只手扯住。
　　“你且冷静一下，”珞炎仍没放开溯冰的衣袖，转脸又问陈姨，“你可曾看见澄月被谁带走？”
　　“没有……”
　　“那么，当时是什么人引开你的注意？”
　　陈姨想了想：“是一个青灰斗篷，带着斗笠的男人，问我定康门怎么走……”
　　溯冰猛地一凛。珞炎险些没扯住他，顿时有些气恼：“慢着，将军！紫冥，叫人备马，我们两个跟将军出城去找。剩下你们三人搜索城内……”
　　“我跟紫冥姐换，我跟你去城外。”红沫站在他身后说。
　　珞炎回头看她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好。”
　　只是半炷香光景，六匹马已经跃出岚王府，向着不同方向奔入渐浓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