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夏》涂三余

5、孤独

　　第二天，夏灼去辅导员那里报备，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些生活用品，搬到了严凛家。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严凛还是带着他熟悉了下家里的情况，见夏灼还是有些放不开，便倒了两杯水，递给夏灼一杯，说道：“你随意就好，不用拘谨。”

　　夏灼接过水杯，由衷地说道：“严凛你人真好。说实话，我第一次在选修课上见到你的时候，感觉你特别冷，都不太敢跟你说话。”

　　严凛很放松地靠在柜子上，一手插兜，一手擎着水杯：“是吗？可能是我不爱笑的原因吧，我这个人比较慢热，不笑、不说话不代表不高兴，就是一种比较放松自然的状态吧，你别介意。”

　　夏灼捧着杯子，点点头：“现在了解了。”

　　严凛：“大家既然认识了那就是朋友，互相帮忙是应该的，谁也不敢保证以后不求人。小时候我爸妈就常说，做人要广结善缘，他们是生意人，可能想法比较、比较功利吧，不过我觉得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夏灼点点头，诚恳地说：“严凛，谢谢你。以后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千万别客气。”

　　严凛指指书房：“走，带你看看我的宝贝。”

　　两人来到书房，严凛打开房门，脸上露出笑容，不似平时那么深沉，难得有点年轻人的神采：“随意参观。”

　　夏灼看着满屋子的摄像器材，惊呼：“我靠！牛逼啊严凛！你也可以去开工作室了。”

　　严凛随手拿起一个航拍器摆弄：“工作室？我才不弄那个呢，我就是随便玩玩儿。”

　　夏灼看了一圈，指着一个长焦镜头：“啧，我闻到了人民币的味道。哎，你这屋买保险没？”

　　严凛：“哪有那么夸张？”

　　夏灼：“你这么喜欢摄影，怎么不学个相关专业呢？将来做个专业摄影师多好！”

　　严凛：“我还觉得你喜欢设计呢，你不也去学工程了吗？”

　　夏灼挠挠头：“咱俩情况不一样，我的条件不允许我学烧钱的专业。但是你这么有钱，没这个顾虑嘛。”

　　严凛：“无所谓咯。反正我可以业余时间搞一搞，如果变成自己的专业，也许就不喜欢了。”

　　夏灼点点头：“嗯，有道理，有境界。”

　　严凛：“好了，我显摆完了，你去忙你的吧，反正家里就咱俩，你只要不裸奔，不随便带人回来，其余怎么舒服怎么来。”

　　夏灼哈哈大笑：“卧槽真有你的，放心吧，裸奔是不可能的，更不会带人回来。好了，我去修片了哈。”

　　严凛：“反正我也没事，你就在客厅修呗，我正好还能偷偷师。”

　　夏灼：“成。”

　　说着，夏灼掏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打开PS开始修图。这台笔记本是夏灼从学长那里买的二手货，不太灵光，动不动就要卡一下。严凛看着烦心，见夏灼一脸平静，似乎还很享受，说道：“你脾气可真好，换作是我，早把这电脑砸了。”

　　夏灼吓得捂住自己的笔记本：“你可别冲动啊，这是我的老伙计。虽然它干活没那么利索，但我没它还真不行。”

　　严凛：“我刚才看你调色，怎么感觉不太对呢。”

　　笔电运行恢复正常，夏灼盯着屏幕，手指翻飞，熟练地操作快捷键，说道：“这个本儿显示有问题，有色差，我品了很长时间，大概比正常显示深一个色号。我已经适应了，可以手动调节。”

　　严凛忍无可忍，叹了口气，起身去书房，一会儿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放到夏灼面前：“趁早把你那个笔记本收起来，用这个吧，你那个老家伙我瞅着太闹心了。”

　　夏灼瞄了一眼严凛拿过来的笔记本，实话实说：“我当时是想买这个牌子的笔记本，因为只有用这个牌子的笔记本作图才没有色差。但是太贵了，我买不起。”

　　严凛把自己的笔记本往夏灼面前推一推：“那正好，这台你用吧。这是去年过生日，我姑姑送我的，拿回来就一直在闲置。”

　　夏灼推回去：“你姑姑送你的礼物，你怎么能给别人用？”

　　严凛挑挑眉：“因为我还有配置更高的笔记本和台式机，这一台满足不了我的需求。”

　　夏灼：……

　　严凛推过去：“所以，你用吧。”

　　夏灼眼馋地看了一眼，喜欢、想用，但是又不好意思，口不对心地说：“不小心弄坏了可怎么办？”

　　严凛被他的样子逗笑，感觉这样的夏灼竟然有点可爱：“它又不是纸糊的！坏就坏了呗，用坏总比放坏强吧。你别不好意思啊，以后教我做后期的时候，难道要用你那台老家伙吗？我可忍受不了。”

　　夏灼知道严凛这么说就是想帮自己，心里特别感动，他将手头上的照片输出保存好，轻轻摸了摸那个笔记本银白色的机身，认真地说道：“那我在你这里修图的时候用这台，外出的时候我用自己的那一台。严凛，我感觉我要否极泰来了，就从认识你和梁川开始。”

　　严凛：“朋友之间不说这个。夏灼你只是一时困难，等以后进入社会了，你可能比我们混得都好，那时候就换你来罩我们了。”

　　即便知道严凛是在宽慰自己，夏灼还是很开心。

　　不得不说，严凛的装备真是利器，平时要修到凌晨两点的图，这次刚过十二点就完工了。严凛早就去睡了，夏灼伸了个懒腰，依惯例靠在椅子上发呆，许久才发现手机提示灯一直在闪烁。

　　他打开看了眼，是大哥夏燃发来的微信。微信内容是一张快递箱图片，正是他寄回去的那箱零食。下面是大哥的留言：“家里没人吃零食，你喜欢就自己留着吃，夏煊都说你幼稚。”

　　夏灼盯着夏燃的留言，刚刚做完工作的快乐心情慢慢消散，一种不知所措的委屈感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他不知道还要怎么做，才能融入自己的家，才能亲近自己的家人。这种困惑，从儿时一直伴随至今，而由此带来的痛苦，也因他长大、懂得越来越多而日渐深刻。

　　他本来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家里有了大哥以后，爸妈一直想再要一个女儿。妈妈怀孕以后，所显现的种种身体特征，比如皮肤变好、变漂亮等等，都十分符合怀女过来人的“经验”，预示着肚子的宝宝是个女儿，妈妈为他准备了很多粉粉嫩嫩的小衣服、镶着蕾丝边儿的小裙子，甚至给他准备好了可爱的大名和小名。

　　种种铺垫之下，可以预见，在他呱呱坠地的那一瞬间，他的爸妈该有多么的失望！

　　若仅仅是失望也就罢了，偏偏他又那么不让人省心，从小到大状况不断。

　　他比预产期早出生两个月，生下来时非常虚弱，需要住保温箱，家里并不算富足，但即便如此，为了保住他这条命，爸妈还是倾尽家财，甚至欠了外债。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爸妈的收入有一部分都被拿来填窟窿，一家人过得很拮据。

　　从医院回家后，夏灼经常生病，爸妈抱着他三天两头跑医院，牵扯了太多的精力，耗费了太多的钱财。后来两人真的累了，家里的经济情况也不允许他们频繁请假耽误工作，也不知是谁的提议，更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体弱多病的他被爸妈送回奶奶家寄养。

　　奇迹的是，他到了奶奶家以后，整日被忙着农活的奶奶扔到炕头上自生自灭，身体竟好转起来，曾被老家亲戚断言活不久的他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了。

　　印象中，爸妈每年来两次，给奶奶送点钱当作他的生活费。他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因为血缘的关系，也因为奶奶总是吼他，他对爸妈有着强烈的依恋，但爸妈从未给过要带他回去的承诺。

　　夏灼就这样在小镇上孤独地读完小学，本来还要继续留在当地读初中，但那年暑假，奶奶突然病逝，爸妈和大哥赶来奔丧，丧事办完后，他跟着爸妈和大哥踏上了归途。

　　在回家的路上，一家人都没怎么说话。下车后，他想去牵妈妈的手亲近亲近，被爸爸阻拦，而后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一个消息：“你妈妈怀孕了，离妈妈远点。”

　　家里早已没有夏灼的住处，他原来的小房间被布置成粉嫩的婴儿房。爸爸四下看看，最终把他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

　　沙发也挺好的，很软、很大，睡他一个人绰绰有余，比奶奶家的土炕舒服许多。比较麻烦的是，晚上要自己铺床单、早起要叠起来，为了不影响观感，每天他都是最后一个睡，次日最早一个醒过来。

　　初回家时，夏灼开心了几天，但很快他就察觉到，爸爸、妈妈还有大哥，似乎并不欢迎他回来。他们不太与他讲话，甚至经常忘记他的存在。

　　有一次，爸爸下班回来带了三张展览的门票。看到夏灼后，猛地一拍脑袋，说道：“遭了！我忘了夏灼，只买了三张，这可怎么办？”

　　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未等旁人说话，夏灼抢着笑着说：“爸爸，我不爱看展览，我想在家看电视。”

　　妈妈点点头，对爸爸说道：“那不正好嘛，他没兴趣，买票也是浪费钱。”

　　夏灼附和道：“就是，幸亏爸爸只买了三张票。”

　　展览当日，夏灼独自在家，他没看电视，而是坐在窗边，发了一天的呆。

　　自那天以后，夏灼沉默许多，平日里说话会再三考虑，尽量去体会爸妈和大哥的潜台词，小心翼翼地尽量不惹人嫌，他生怕家人心里不痛快，再把他送到别处去。

　　后来，他有了妹妹，取名夏煊，沉闷的家因此开始充盈欢快的气氛。

　　像局外人一样在这个家里生活，让夏灼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他知道妹妹是全家的宝贝，经过多番试探，他发现只有对妹妹好一点、哄妹妹开心、照顾好妹妹，爸妈才会注意到他，才会对他笑一笑，他才能感受到自己作为家庭成员的存在感，找到自己的价值。

　　所以，每天放学回家，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妹妹玩。爸妈最初并不信任他，但他们工作很忙，而大哥成绩很好、学业紧张，家里似乎只有夏灼这一个“闲人”，加之长期观察下来，夏灼对妹妹确实很细心，他们才放下心来。

　　那年夏灼读初三，面临中考。他成绩平平，每天早上醒过来内心都充满恐慌，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自己考不上公立高中，家里不可能出钱送他去私立。因此，每天放学回家，他都要抓住一切时间来复习。但与此同时，家里人好像都忘记他快中考的事，他还要同往常一样，负责照顾妹妹。

　　有个周末，夏灼带着妹妹去家门口的公园玩。他把妹妹抱到摇摇马上，见妹妹玩得很开心，就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分神背了几个单词。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再抬头来看，妹妹竟然不见了。

　　夏灼当时便吓傻了，他在附近转悠了两圈，喊破了嗓子，妹妹依然没有任何回音。公园管理人员和附近的游客闻声都过来帮忙找妹妹，无人发现妹妹影踪。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就这样消失了。直到管理人员报警后，惊魂未定的夏灼才想起通知爸妈和大哥。

　　三人赶到公园，见到夏灼，妈妈先哭嚎着扑过来，狠狠地打了夏灼一耳光；而后爸爸面色铁青，指着夏灼吼道：“你真是家里的灾星！连妹妹都看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字字千钧，砸得夏灼晕头转向。

　　他无助地哭泣，看向大哥，大哥瞥了他一眼，冷冷说道：“赶紧去找人吧，杵在这里哭有什么用？”

　　不巧的是，公园的监控系统出现故障，找回夏煊的难度加大。爸妈几度崩溃，痛苦无从排解，他们便揪住夏灼叱骂。夏灼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那几日，爸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们当初就不该生你！你哥你妹是来报恩的，你是来让我们家破人亡的！”

　　夏灼惨白着脸，无言以对。

　　夏煊失踪后，家中亲戚、街坊四邻、爸妈的同事朋友、哥哥的老师校友，所有认识他们家的人，几乎都出来帮忙寻找，这件事在当地引起了轰动。

　　夏灼作为当事人，不断地被亲友们拷问，让他一遍又一遍陈述他把妹妹弄丢的经过，最后总会责怪一句：“妹妹那么小，你也太不当心了，怎么能把妹妹弄丢呢？”

　　夏灼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瞪着哭干的眼睛，用沙哑的声音反复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当时他唯一的念头是，如果妹妹出事了，他恐怕只能去死，否则不得安生。

　　三天后，警方接到热心群众举报，终于找到了夏煊的下落。

　　公园附近的一个小区里，住着一个因失婚失子精神失常的女人。那天看顾她的家人有事 去了外地，她偷偷溜了出来，在公园里看到可爱的夏煊，便用一根棒棒糖作为诱饵，将她抱回自己的家里。

　　庆幸的是，那个女人将夏煊抱回家里后，一直没有发病，她把夏煊当成自己的孩子悉心照顾着。但无论怎样，若那夜夏煊没有梦醒大哭，引起邻居的怀疑，让警方在这个女人发病前找回夏煊，后果都不堪设想。

　　后来夏灼每每看到妹妹，总是后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