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阳》不归墟

3、Chapter 3

　　【一】

　　屋外的扰嚷愈演愈烈，不时还有车辆猛踩油门或刹车的噪声传来。韩宵终于受不了了，一把拉开了窗帘。这时她才发现，外面哪儿是在吵架斗嘴啊，分明已经是一幅末日来临前四散奔逃的亡命图景。
　　窗门被移开后，之前隔绝在外的声浪扑面而来：催促声、咒骂声、求问声、哭告声不绝于耳。人们神色惊慌四处奔走，仿佛热锅上即将被烫死的蚂蚁。
　　韩宵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张地目睹这一切，脸色早已变得青白。受到紧张气氛的冲击，她陷入彻底的惘然之中。
　　来电铃声适时响起，惊破了她迷茫的心绪。韩宵拿起手机一看，屏幕上不停跳动的是两个无比熟悉的字：妈妈。
　　她的眼角、鼻端忽然一酸，手指在通话键上悬停了良久，却不敢按下去。因为她也不太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所以更没办法让母亲心安。
　　强自稳了稳心神，她终于接了电话。
　　“喂？妈……”韩宵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让母亲听到一丝破绽。
　　“哎！宝贝！”韩宵的母亲，名叫陈素娟的中年女人重重应道。和韩宵一样，一上午她都在埋头工作，刚下班就听工友谈起江城的事，顿时魂都被吓飞了，于是赶紧给女儿打来了电话。
　　听韩宵的语气，似乎平静得很，看来暂时没有什么危险，陈素娟这才稍微安心了些。
　　“嗯，妈。”韩宵答应着，无意间又唤了一声。要是在往常，她肯定会主动问有什么事。所幸这种细微的差别，并没让母亲起疑心。
　　“我听厂里的人讲哦，江城那边好像出事了，好像是有了什么、什么病毒是吧？”陈素娟咽了咽口水，急切地问。
　　工友们的描述实在太夸张了。起初她并不相信，毕竟活到五十几岁，陈素娟还从没听过这样的怪事。见她这样，便有工友翻出了新闻、热搜、图片、视频等等，用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看到凿凿铁证，她尽管无法理解，但也立刻失去了一切怀疑的理由。
　　这事儿太大了，韩宵知道瞒是瞒不过去的，所以她故意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边离我这儿还远呢！而且政府已经派人过去了，不会有事的。”
　　“哦哦，是吗？看来真有这事儿啊？”陈素娟听女儿这么说，终于确信了刚才听到和看到的。虽然女儿声称离得尚远，又说政府已经出动，可她哪里能够放心？
　　陈素娟握紧了手机，心急火燎地说：“宝贝！新闻我都看到了，太吓人了！你一个人在那边不安全，妈妈不放心，你赶紧回来吧！”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韩宵本就打算赶紧走的，所以她马上答应下来：“好，我这就回山城，你不要担心了。”
　　“嗯嗯，快回来，回来就好！”陈素娟在那边连连点头，“东西不要多带，家里都有，简单收拾一下就马上走哦！”
　　“好，我知道了。”韩宵说。
　　电话挂断了。韩宵怔怔看着恢复如常的屏幕，发了会儿呆，接着抬头看了圈自己住了四年的公寓。
　　然后她站起来，匆匆走向衣橱，开始简单地收拾行李。

　　【二】

　　当韩宵背着旧旅行包来到楼下的时候，还有许多住户在陆陆续续地离开。人们的神情都很焦躁，动作都非常慌乱。韩宵不知为何想到，几百年前当洪水过境或者蝗灾肆虐的时候，那些条件极其落后的古人会不会也是如此反应。
　　虽然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四年，但韩宵并没交到什么朋友，比较熟悉的也只有房东和隔壁的张大伯。刚才下楼的时候她留意了，张大伯家房门紧锁，敲门也没人应，应该已经走了。
　　站在路牙子上，看着那些急冲冲逃难不停鸣笛的车辆和拥堵的街道，韩宵感觉自己仿佛瞬移到了某个兵荒马乱的遥远国度。瞧这形势，公交车只怕早已停摆，出租车也是半天没瞧见一辆。离山城有五十多公里路呢，她一个既没车又没驾照的女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不远处有交警和志愿者想要维持秩序，可是站在满街的钢铁巨兽旁，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宣传车上的大喇叭不厌其烦地广播，劝导民众不要恐慌，要遵守秩序。
　　“不知道地铁跟高铁还通不通。”韩宵怀着一丝侥幸想道。这儿离最近的地铁口也要走三四站路。韩宵不想给忙得焦头烂额的交警和志愿者添麻烦，况且距离也不算太远，于是她咬了咬牙，抬腿往那个方向走去。
　　江城是一座相对发达的城市，平日街道旁的行人熙来攘往，好不热闹，现在却看不见几个人影。相比之下，车却要多上好几倍，并且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仿佛有朵乌云正从背后的B区蔓延过来，遮天蔽日，所到之处都将陷入死亡的黑夜。
　　韩宵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过的一部名叫《小鹿斑比》的动画片，当森林中大火肆虐，小动物们也都是这样争先恐后逃离的。
　　“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想这些……”韩宵干笑了下，不由加快了脚步。
　　直到现在，她依然想象不出，自己身处新闻里的那种境地时将会如何。她更加想不到，自己如果面对那些似人非人的怪物该怎么办。所以她尽管非常紧张非常害怕，但还是缺少那种死到临头的急迫感。只能像四周无数普通市民一样逃跑，并且默默祈祷，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
　　二十几分钟后，韩宵终于来到了地铁站口，却发现前面乌泱泱地聚着一大群人，他们有的高声叫骂，有的失声痛哭，更多的人则在激烈地争论。原来离城的地铁有一大半经过B区，和B区平行的路线又太过危险，也就是说，现在F区的轨道交通已经全部停运！
　　“这简直是要我们的命！”一位50来岁的矮瘦老汉气得吹胡子瞪眼，脸变得通红。周围的人看着、听着，纷纷无助地叹息或哭泣。
　　事情已成定局，再守在这儿也于事无补，人们陆续涌到街上，去拦那些明显还有空位的车。这种时候，车主大都是自己逃命要紧，多捎一个人就多招个麻烦，所以主动停车的极少，能躲就竭力躲过去。奈何在死亡的大恐怖之下，那些没车的人也都拼了命，纷纷挺身拦在车前，就算被撞也要抓住逃跑的机会。
　　不时有刹车声响起，很快便有不少人被车撞倒。车主们骂骂咧咧地停了车，或者跟拦车的人对峙、厮打，或者只能满不情愿地把人捎上了。
　　而那些停在路边的轿车、面包车、共享单车则通通遭了殃，很快就被惊恐的民众抢了个干净。人们在逼不得已时，即便触犯法律，也会穷尽办法逃离死神的镰刀。

　　【三】

　　韩宵无措地站在街边，触目皆是混乱的场面，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防空警报声、警笛声、宣传喇叭声、刹车声、冲撞声、对骂声……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之前她也试着像别人那样拦过好几辆车，可是没有一辆愿意为她停下。她也实在没勇气跑到疾驰的车前，拿身体乃至性命去打一个赌。
　　从B区到F区只有不到10公里，仅仅半个钟头后，离开的车便已少了很多，如果再上不了车，自己可能真就走不了了。
　　韩宵心头的焦急越来越难以抑制，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冲破防线，一滴滴掉了下来。她从未像此刻这般，体会到一座城市的冷漠，以及独自一人的孤单。
　　尽管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暖心的事儿仍在不断上演，但人不都是这样吗？总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全部。
　　就在她一筹莫展望着飞驰的车辆流下眼泪的时候，一辆白色现代车由远而近，最终竟停在她的身前。韩宵看到洁白的车身和逐渐停转的车轮，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无比惊喜地看向驾驶室。
　　黑色车窗缓缓摇下，出现一张年轻干净的脸。车主是个男生，正朝她满是同情地微笑。
　　“你好，要去哪儿吗？”男生冲她礼貌地点点头。
　　“你好！是的，要去山城。”韩宵连忙回答，声音有些嘶哑。
　　“哦，那可不近。”男生说。但他没有因此而犹豫，接着便示意道：“快上来吧。”
　　韩宵连连称谢，拉开了后座车门，只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个小姑娘，还有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们已经提前让出了位置。
　　“你们好。”韩宵冲他们打招呼。
　　中年人和小姑娘都礼貌地回应。看得出来，他们虽然都勉强露出了笑意，但都掩藏不住那份紧张以及疲惫。
　　韩宵把背包塞进后备箱最后的空间，然后关上了车门。
　　车子重新发动、提速。望着车窗外快速后退的街景，韩宵终于舒了口气，感觉那些危险和恐惧都离她而去了。
　　男生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问道：“一个人在这边吗？”
　　韩宵回答：“是的。”
　　男生点点头，接着说：“刚才看你一个人站在路边，怪可怜的，所以能帮就帮一把。坐你旁边的是小沈，里边是邹哥，都是我顺道捎上的，正好也顺路。”
　　随着男生的介绍，韩宵和他们依次点头致意，然后由衷感谢道：“太谢谢你了！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没有没有，举手之劳罢了。”男生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显得有些可爱。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程深，禾木旁的程，深浅的深。”男生从镜子里望着她说道。
　　“我叫韩宵，韩信的韩，宝盖头加个生肖的肖。”韩宵也介绍了下自己。
　　“我叫沈晓棠，晓得的晓，海棠的棠。”旁边的小姑娘有样学样，不无俏皮地笑着说道。
　　“邹业。”坐在最里面的中年人最后也开了口，“事业的业。路上大家互相照应啊。”
　　几个人都点头点，各自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
　　“没想到路上还能认识这么多朋友。”程深不禁感慨，“大家没事多聊聊，反正还有段路。”
　　说完，他把油门踩到最底。白色现代仿佛一头沉默的雪豹，开始在铺满阳光的大道上奋力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