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儿童话》冬郁

7、第 7 章

　　就这样，王子在龙的洞穴里度过了这个冬天。
　　荒原的冬日寒风砭骨，这座被矮人凿空的山体里却温暖如春。王子将自己的床铺和生活用品安置到一个温度最适宜的平台上，每天早上起来，先擦擦剑，再擦擦陪伴自己一路走南闯北的旧盔甲，然后穿着薄布衣跑下几百级台阶，来到咕嘟冒泡的岩浆边热早点。吃东西的时候，王子不忘拿块小石头在石壁上写写画画，总结前一天炼金失败的原因，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当度过了从零开始学炼金的、毫无进展的一上午，王子接着开始吃午餐。短暂的午休过后，王子拿上厚衣服，爬上一千级阶梯，去最高处的洞穴找龙玩。
　　龙永远待在他的宝藏堆里，不是慢吞吞地清点数目，就是呆呆地发愣。王子快乐地打过招呼，找个没有宝贝的空地坐下，就试图跟龙搭话（龙是不会让任何人接近自己的宝藏的）。
　　“没人聊天会寂寞的。”王子这样说。
　　“寂寞。”龙重复了一遍，由于王子持之以恒的话唠，龙的人类语言水平在几天内突飞猛进，说话也基本通顺了，“龙的语言里没有这个词，我不是很理解它的意思。”
　　“诶……那今天的话题，不如就从寂寞开始吧，虽然我小时候超讨厌哲学老师就是了。——寂寞就是，嗯，我经常会看到你数金币，数完又发呆，发完呆又重新数，数完又发呆。”王子说，“像这样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不想。”龙说。
　　“不能吧，”王子说，“怎么说你也是有智慧的生命，只有冷冰冰的石头才什么也不想。要么，你再回忆一下？”
　　“……我或许，曾经想过，”龙慢慢地说，“那时候刚出生没多久，我想，这是一个很大、很黑的山洞。”
　　“哦哦，所以你是在这个山洞出生的，”王子点点头，“那你的父母呢——哦不好意思，如果感到冒犯的话，不用回答我。很大很黑的山洞，然后呢？”
　　龙摇摇头：
　　“没有父母，龙不需要父母……然后，我看到山洞的尽头，矮人在开采黄金。黄金很多、很亮。我向矮人吐出火焰，火焰形成岩浆，矮人逃走了。我把黄金放到我的山洞，山洞就不大，不黑了。”
　　王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有点同情那些矮人……可是不对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明明说，‘我喜欢寒冷黑暗的地方’——再等等，你刚才说你不知道什么是寂寞，难道，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龙踌躇了片刻：
　　“龙的知识通过记忆传承，它说龙喜欢黑暗、寒冷。我认为喜欢，应该就是适合的意思吧。”
　　“啊。不不不不。喜欢和适合，差得可就很远了。比你和石头差得还要远。”王子说，“但那解释起来就太复杂了，可以下次再说，今天还是让我们讨论一些简单的话题。回到寂寞上来，现在，你的山洞有很多很多黄金了，你觉得怎么样？”
　　龙迷茫地看着王子：
　　“多……吗？”
　　王子：
　　“抱歉？这还不叫多吗！人类国度的国库里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宝贝了！你看看我，连坐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龙喃喃自语道：
　　“……可是，我觉得，不够。这里还是很黑、很大。”
　　看着因为自己的话陷入思考的龙，王子放轻了声音，很温和地说：
　　“那么，这大概就是寂寞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把你认成了人类，因为你虽然没有表情，说话怪腔怪调，眼睛会发光，住的地方只有疯子才会来，总之没有一处地方符合正常人的标准，完全就是歌谣里离群索居的魔法生物的典范。但你的眼睛，无论是金色还是黑色，它们看起来很……孤单。”
　　沉吟许久，龙说：
　　“这么说，我好像懂了什么。”
　　王子还是温和地：
　　“懂了什么？”
　　“你说自己疯了。”龙认真道，“我记得这是人类的一种疾病吧，你还好吗。”
　　就算是王子也无语了一瞬。
　　但龙却是在真情实感地焦虑，记忆告诉他，人类的生命是很短的，要是王子还没还完钱就死了怎么办？
　　无语的王子只好再三请龙放心，在还钱之前自己不会死，这才把龙安抚下来。
　　但话是聊不下去了。伸展一下身体，王子便打算出去溜达一圈，打些吃的。可是爬悬崖又冷又麻烦，王子灵机一动，跑回来对着龙一番软磨硬泡，终于把龙烦得走到悬崖边，长发在风里凌乱飞扬，龙纵身跃下去。
　　满天风雪里，一条巨大的黑龙升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向远方飞去，显然被王子烦得不行，甩手跑路了。
　　王子看着巨龙，忍不住啧啧赞叹，随后倒退两步，猛地一个助跑，在数百米的高空扑过去，抱住了黑龙来不及抽走的尾巴尖。
　　“哎哎别甩别甩！龙先生，你把我甩下去，我会摔死的！哪怕看在金币的份上！话说回来，你真的应该多飞飞，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鳞片，黑色的，又好像会发光。你真的真的好美啊！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以及最美的龙，虽然我只见过一条龙——哦，那边地上是什么？你看到了吗，那里好像有个湖！唉，龙先生，我还是第一次飞起来呢，没想到上面的风景这么好，就是风大了点！”
　　“……”风大还不闭嘴吗。龙默默地想。

　　极北之地的冬季那么漫长，站在洞穴外放眼望去，满眼都是呼啸的、永不止息的风雪。而龙的洞穴深处却温暖舒适，王子的到来，使洞穴里的每一天都像上文所说那样鸡飞狗跳。
　　——也有安静的时候，当然。
　　日子久了，渐渐地，龙也会离开他的宝藏，走下一千级台阶来到王子所在的岩浆边，尝尝王子做的烤肉，看王子折腾那些形状逐渐离谱的黄金。当王子擦着汗坐下来休息的时候，龙会让王子讲讲洞穴外面的事情，听听那些从出生开始就存在于记忆中，然而从未亲眼见过的森林与海洋的故事。
　　龙听王子讲，东之密林里有美丽的白鹿，见到人类会羞涩地躲起来；南之海的中心有巨石林立的海岛，王子曾经在上面搁浅三个月；西方草原有人类的游牧民族，他们会唱动人的歌谣，大陆最好的吟游诗人都来自那里。
　　于是王子为龙唱起那些属于人类的歌儿，悠扬的旋律在诺大的山体间回荡。龙入神地听着，岩浆的光晕落在他漆黑的眼睛里，让他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变得柔和，还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
　　“你的歌词里，有很多龙的语言里没有的词汇。”有一次，龙说，“‘心’是什么？‘爱’又是什么？你对我唱的每首歌里都有这些词语。”
　　王子被戳破心事似的微微红了脸，他支吾着，最后终于下定某种决心的模样，隔着衣袖拉过龙的手腕，让龙把手贴在自己胸口：
　　“……心，就是这个。”
　　“这里是你的要害。”龙发现王子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比平时要亮，如果龙对人类多一些了解，他会发现王子现在的表情叫做羞涩，“所以，你们人类管‘要害’叫做‘心’？”
　　“唉，不是啦，”王子放开龙的手腕，在龙不明所以的目光里揉乱了自己的一头金发，有点苦恼的模样，“这让我怎么解释呢……”
　　“要害受伤就会死亡，”龙说，“人类如此，龙也亦然。”
　　王子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顺势转移了话题：
　　“哦？你们龙被攻击到心脏的话，也会死吗？”
　　龙颔首：
　　“当然。不过有鳞片保护，正常情况很难伤到要害。”
　　“好吧。”王子没当回事，他伸了伸懒腰，掩盖自己依然薄红的耳朵，左顾右盼道，“呃，总是我在说话，要不你也说点什么吧？比如你之前说大陆有很多魔法生物，精灵啊塞壬啊什么的，话说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
　　“他们吗，”龙不以为意道，“离开了。”
　　“离开？去哪里了？”
　　龙思索着，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彼方。遥远的彼方。魔法在大陆消亡，我们只是旧时代的回响。现在是属于人类的时代。”
　　王子似懂非懂：
　　“彼方？彼方是什么样子的？那里好玩吗？你为什么不和其他魔法生物一起走呢？”
　　龙摇摇头：
　　“不知道。去到那里的生命就无法再返回大陆。我认为洞穴外面的世界不过如此，都在我的记忆里了，就没有去。”
　　……好吧。原来是因为太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