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儿童话》冬郁

22、第 22 章

　　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阳光使修剪整齐的草坪闪闪发亮，蝴蝶忽上忽下地抖落鳞粉，玫瑰盛开的香气甜蜜又芬芳。越过重重卫兵把守的宫门，古老庞大的城堡耸立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它的每一块墙砖都散发出威严的金光。随着卫兵的指引，魔法师带着女儿走在宫殿外柔软的步道草坪上，一个胖乎乎的老先生和他们擦肩而过，冲他们颔首时眼角的皱纹直抽，然后活像身后有追兵似的，迈着短腿颤巍巍地走远了。凭借龙的优良听力，魔法师听见他边小跑边嘟哝什么“年轻人”“老了”“我就该早点退休”。

　　走到城堡前，两名卫兵推开数米高的城堡大门，又在他们进去后将门合上。
　　国王已经在里面等待他们了。
　　“午安，龙先生，魔法师小姐。”
　　皇宫的内部远比它的外部还要富丽堂皇，黄金宝座、彩绘花窗、水晶烛台、秘银工艺品……足能容纳龙的本体的偌大的议事大厅内，到处都是金光闪闪，其闪瞎人眼的程度，就算和龙六年前毁掉的洞穴比起来，也不逞多让。而国王站在他们面前，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竟然比整个房间所有东西加在一起还要明亮。看到国王的身影，魔法师又感到心脏的伤口半是愈合，半是溢出鲜血，他努力站直，抵抗着将自己蜷缩起来的冲动。
　　“午安，”魔法师小姐抢先开口，“按照约定，我是、带来爸爸。爸爸说，戒指是交还你。”
　　她说完，魔法师伸出手，璀璨夺目的戒指躺在他摊开的掌心里。同时，魔法师垂眼盯着大理石地砖，平板地开口：
　　“我，不明白。”
　　国王没有去接，他摇摇头，缓缓绽开一个笑容。这不是属于国王的亲切而公式化的笑容，更像是属于曾经那个冒冒失失的愣头骑士的。他的语气轻快而若无其事，好像他们从未经历分离：
　　“不明白？有什么疑问吗，宝贝？”
　　“……我猜测，不是叫我。”魔法师小姐仰着脸，左右看看，一边超小声地嘟哝。“也许，我是不应该在这里。”
　　“有很大疑问。”心乱如麻的魔法师没有听见女儿的嘟哝，他下意识说。“疑问就是……”
　　然后他拧眉停住了。
　　国王便接上他的话：
　　“——明明是你，让我知道什么是‘心’。可它如今却折磨我，令我日夜忧思不得安宁。为什么，好好的心会变成这样呢？”
　　“怎么……你怎么知道？”
　　魔法师惊讶地抬起眼睛，撞到国王的目光，顿时恍然：
　　“是了，你也有同样的感觉……那么，既然我们让彼此疼痛，让心伤得很重。想我该走得远远的，等待时间发挥它的魔法。你是我见过最明亮的，不该和我一样破碎。说不定，你该去寻找一颗依然完好的……”
　　半晌，国王轻轻摇头感叹。
　　“天啊，宝贝。你真的什么也不懂。你在羊皮纸上写我的名字，却和我说你要离开。”
　　于是魔法师知道国王看到了自己的卷子。他的肩膀微微垮下去。
　　“龙是聪明的生物，多么危险复杂的魔法也难不住龙，可是你们人类的感情，它比魔法还危险、复杂。现在我得承认了，我确实不懂。它简直把我搞糊涂了……”
　　“那我教你呀。”国王说。“我想把一切都给你，只怕你不想要……我永远愿意教你呀。”
　　魔法师无意识地攥紧了掌心的戒指，看见国王蹲下身，摸摸女儿的头发：
　　“不好意思，觉得无聊了吧？——要蛋糕？好吧，正好也快到午餐时间了。嗯，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么？你在心里数一百个数，等你再睁开眼睛，就可以闻到蛋糕的味道啦。”
　　“哦，你的手是很凉的。”魔法师小姐缩缩肩膀，伸手蒙住眼睛。“说话算数哦？一、二……”
　　而国王对他们的女儿说话，声音是那么温柔，魔法师感觉自己的心脏如同退潮时的沙滩，短暂地被漫过的潮水抚平。他别开视线，涩声说：
　　“你要怎么教……”
　　“嘘。”国王站起身来，轻轻说。
　　他缓缓握住魔法师的手。象征着王国最高权利的戒指，从他们的掌心里落下，叮的一声落在地砖上，滚到一双小皮鞋旁边，魔法师小姐感觉到有东西，闭着眼睛捡了起来。
　　国王的手很凉，还有点潮湿，完全不像脸上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魔法师感到他和自己一样在紧张。然后国王试探地凑近，而魔法师没有躲开。
　　像花瓣落在颤动的蝶翼，国王缓慢地、小心地亲吻了魔法师的眼睫。魔法师无声地倒吸一口气。
　　“我早就，该这样做的。”
　　国王牵起魔法师的手，将它放在自己心口，那里保存有国王砰砰跳动的一颗心，和魔法师最珍贵的一片鳞。
　　“——那么这就是，我想教你的另一件事了。”国王悄声说。魔法师感到掌心贴合下的国王的胸膛的震动，他自己也心跳得厉害，不听话的魔力鼓动流转，想要挣脱控制。国王的呼吸落在魔法师的脸颊，现在他的身上已经没有湖边的篝火、草籽和旧盔甲的气味，国王闻起来像上好的熏香、像花圃的玫瑰、像浆洗的制服……魔法师本应感到陌生。如果他的吻不是那样灼热，热得足以将魔法师的破碎拼合。
　　简直像是一个奇迹，时隔六年，当国王的吻使得魔法师的心再度跳动，那些陈旧的伤口与滞涩的魔力，便如同坑洼的沙滩，被漫上的潮水抚平如初。
　　国王若即若离地吻着魔法师的睫毛、脸颊、然后是嘴角。最后，他抵着魔法师的唇瓣，低声说：
　　“其实爱不是只有好的一面，只有蜜糖。爱不是那样的。疼痛也是它的一部分。可我却不愿你知道，唉，我不想你懂得……”
　　魔法师的手指揪紧国王身上柔软名贵的布料，猛然将他推开一点距离。以为自己被拒绝，国王愣了愣。
　　然后他听见魔法师开口：
　　“……果然，你就是笨蛋。”
　　魔法师望进国王的眼睛，阳光透过大厅的落地窗和头顶的彩色花窗落进来，崭新而明亮的色彩里，魔法师的眼底氤氲着薄薄的水光，却露出一抹微笑：
　　“比起没完没了的道歉，为什么不，早点亲吻我呢。”
　　酸楚与欢愉揉碎又捏合，魔法师感到心脏似乎有东西生长，色彩斑斓、坚不可摧，将疼痛的缺口填补完整。比从前还要完整。渐渐重合的心跳声里，他闭上眼睛抱紧国王，分不清是由谁先开始，他们交换了又一个缱绻的吻。
　　魔法的微风穿过静谧的大厅。一阵暖流，在那本应死去的鳞片里流转起来。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魔法师小姐感到自己被一双手臂抱了起来。
　　她睁开眼睛，随即快乐地叫道：
　　“蛋糕！”
　　食物的香气从议事大厅与餐厅相连的长廊飘来，魔法师小姐搂紧国王的脖子，催促他快走。
　　国王一手抱着他的女儿，一手与他的魔法师十指相扣。一家三口顺着城堡的长廊往餐厅走去。
　　“你们是吃东西偷偷、没有告诉我。”魔法师小姐眯起眼睛，目光在国王和魔法师之间来回打量，“嘴巴，是红色的。”
　　国王想也不想：
　　“哦，那是因为我刚刚亲了——”
　　魔法师大声咳嗽。
　　“亲？”魔法师小姐眼睛一亮，“我要！我也要！”
　　于是国王吻了吻女儿凑过来的小脸。魔法师也过来，吻了吻另一边。
　　魔法师小姐心满意足地窝回国王怀里，又拿出自己刚才在地上捡的，被国王和魔法师丢掉的东西。摊开手，国王的戒指在她小小的掌心熠熠生辉。
　　“是明亮的。”她高兴道。
　　国王望着魔法师。鳞片温暖地熨在他的心口。皇宫长廊的光线里，他的魔法师是如此美丽。
　　“……明亮的。”他忍不住附和。
　　而魔法师的回应是握紧他的手。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