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儿童话》冬郁

20、第 20 章

　　魔法师倒吸一口气。他瞪大了眼睛。
　　“什——？！”
　　他立刻想跟上去把国王拽回来，但被热得满头是汗的卫兵拦住了他：
　　“国王有命，请您尽快随我离开这片区域。”
　　被拦了一下，国王的身影已经吞没在火舌里看不到了，而马车的情况开始变得更糟，不受控的火球开始像爆炸一样砰砰地冲向天空。魔法师没有办法，把手里的弓箭粗暴地塞给卫兵，用风把卫兵扇到安全的地方，然后立刻开始用龙的语言念起冗长的反咒。
　　直到咒语念了大半，火势渐渐微弱下去，国王终于抱着一团不停扭动的东西，从烧塌了大半的马车里狼狈地出来了。
　　魔法师边飞速念完剩下的咒语边迎上去：
　　“——你是笨蛋吗！那可是半龙血统点燃的火焰，能把黄金都融化，你一个人类就这么闯进去，要是防护咒失效怎么办？！”
　　还没等国王来得及说什么，他怀里的布包动个不停，一个金色的小脑袋带着朗姆酒和昏睡药水的味道钻了出来。
　　晃了晃满脑袋打卷的金发，魔法师小姐的颧骨泛着潮红，困得蓝眼睛都睁不开，却还在咯咯傻乐，活像嗑了猫薄荷：
　　“嗨，爸爸！……焰火是结束的，但我、嗝、我还会！”
　　说着抬手胡乱地指天，一道金红的火球从她手心冒出，拖着长长的尾迹，打着旋冲上夜空。火球在天空炸开，令整个夜空亮如白昼，然后才拖着耀眼的尾迹徐徐坠落。以一家三口为中心，满天星雨夜幕泼洒而下，发出遥远燃烧着的飒飒声。卫兵退后到了很远的地方，世界静得好像只剩下他们三个。
　　“嘭。”颇为得意地，魔法师小姐给自己配音道。

　　——直到坐上国王叫来的马车，魔法师还是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国王的膝上躺着睡得直冒泡的小女儿，一个防护魔法将她的全身笼罩固定。夜已经很深了，魔法师扭脸望着窗外，沉默不言地望着缓缓后退的街景。
　　半个小时前，他看着被烧出好大一个深坑的广场，还有国王臂弯里醉猫似的女儿，一个头两个大。立即抬手制止还要继续发射的火球，魔法师板着脸要把人拎回来，结果小姑娘迷迷瞪瞪地拍了拍自己用不出火焰的双手，干脆地在国王怀里翻个身，用龙语嘟哝两句，睡着了。
　　国王试图腾出一只手拍拍她，结果反被捉住了手指，差点抱不稳人，最后国王不得不薅下一枚最闪亮的戒指给她攥着，才把手挣脱出来。
　　看着魔法师小姐的睡颜，国王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但他抬头迎上魔法师严厉的目光，立刻努力压下嘴角。
　　“咳。魔法师小姐今天也很累了，我去让人准备马车，今晚先去我那边休息可以吗？”
　　看着女儿睡得黏糊糊的模样，魔法师除了答应国王还能怎么办呢。何况他从昨晚起就没钱住店了。

　　马车里。
　　国王新奇又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魔法师小姐卷曲的长发，梳着梳着，手上的戒指不慎刮到了一绺头发，魔法师小姐立刻皱眉，金发里掉出几粒表示抗议的火星，幸好被防护咒挡住了。
　　喃喃地道歉着，国王把那些繁复的戒指一枚枚全摘下来丢到一旁。魔法师听到女儿的动静转回注意力，正好看到这一幕。国王抬眼迎上魔法师的目光，笑了笑，压低声音说：
　　“之前我问过你。将我的生命力转化为魔力来为你疗伤的事情。你觉得可以吗？”
　　魔法师立刻扭回头看窗外：
　　“没关系，防护咒是隔音的。——仅针对你的问题，回答是可以。我的魔法本就无法识别你，如果用你的生命修补我失去的魔法，那将是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不止伤口愈合，之前失去的鳞片也可以再生长出来。”
　　眼睛一亮，国王刚要再说什么，魔法师抢先打断他，含着一点冰冷的困惑：
　　“可是，你为什么想这么做呢？当国王对于人类是很好的事情，这个连我也知道。你没有放弃生命的理由。”
　　马车压到石头，颠簸了一下。魔法师小姐翻了个身。戒指们弹动了一下，从座位上掉下去，在马车地面敲出雨点般的闷响。魔法师头也不回地，操纵着风将那些戒指握在手心，慢慢地摩挲。魔法师说：
　　“你现在有很多新戒指了。我想到你原来送我的旧戒指，它和六年前的金币一起弄丢了。你说过那是你母亲唯一的遗物，对此我很抱歉。”
　　“没关系。如果人不在，物品还有什么意义。”
　　点点头，魔法师把戒指哗啦啦地抛回对面的座位。那些象征了身份、地位、权势、荣耀的戒指在魔法师手里，并不比一把水晶纽扣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这六年里，我遇到了很多人类。他们的情感实在太丰富，明明生命短暂，却要像焰火一样燃烧。与你们相比，我的生命简直只是暗淡的星星。——或许你还记得，我曾经提过大陆上其他魔法生物的去向。他们自知如今已是人类的纪元，全部迁徙到了世界的彼方。我现在开始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离开。等到我们的女儿长大，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也将去那里。”
　　“……我不明白。”好半晌，国王不无苦涩地说，“可我不明白。”
　　“六年来，你躲着我，不愿意见我……我们见面到现在，你一次也没有笑过。”他的声音听起来饱受折磨，“你不喜欢皇城，我看得出来。如果你还为从前的事生气，那么我愿意做任何事情补偿你。我的财富、我的生命，只要你想，它们都是你的，你可以随时拿去，只要它们能让你开心。可是、你不能就这么，短暂地出现一下，接着又离开……”
　　“稍等。我究竟要你的命干什么？”魔法师阻止了国王，他感到烦躁，心里止不住地冒出无名火。
　　他不禁想道：为什么不愿见你？就是因为，你竟然能够使我的心发出如此可怕的颤抖。我甚至不敢面对你的眼睛。——因此我是多么地、多么地生你的气。原先我想到你就心里甜蜜，你见到我就露出笑容，你告诉我这个感觉叫爱。可是现在我想到你心里疼痛，你面对我也声音发苦，这……又算什么呢？要是爱的感觉已经在我们的心中消失，变成另一种令人和龙都难受的东西，那么，我还在你身边做什么呢？
　　于是魔法师狠狠地掐住手心，说：
　　“你们人类情感丰富，可我不是。我不需要你的钱，更不要你的命，如果国王陛下可以不追究我们今夜造成的破坏，明天考试结束，另一半路费结清，我立刻带女儿离开，这样，您也就不必再因为见到我而难受了。”
　　魔法师叉起手，那是一个心烦意乱的、自我防卫的姿势。虽然魔法师不看向国王，但国王却一直仔细地观察魔法师的每一个动作。他们已经六年没有见面，可对于国王来说，魔法师的一举一动，依然比摊开的书本还要好读。
　　“好吧。”沉默许久，国王似乎终于妥协。他慢慢地、斟酌地说，“就算，你什么都不想要。但是有一样东西你总得带走，或者换句话说，你在很多年前就已带走。”
　　“什么？”
　　“我的心。”国王说。一片花瓣落下的声音也不会比他的语气更安静。膝上的魔法师小姐动了动，国王摸摸她的脸，指尖不易察觉地点过她的嘴巴，轻轻比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
　　“它早就是你的了。如果你一定要走，也请把它带上。它是一定要跟随你的，我无法掌控……可是，你竟然要走？这是真的吗？我终于见到你，你对我说得最多的话却是，离开？……对不起。可能六年真的是段太漫长的时光……可你明明说过，鳞片也就像你的心。你的鳞片我一直贴身携带。那么你的心……不知道六年过去，我还拥有它吗？”
　　魔法师愣了好半天。借着油灯的亮光，国王看到他脸色时而泛红，时而发白，直到整个身体都渐渐颤抖起来。最后，眼里金芒一闪，魔法师整个人忽然消失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国王看着魔法师坐过的软垫上留下的凹陷痕迹。他摸着胸前余温未消的鳞片，忧郁地说：
　　“魔法师小姐，想笑就笑出来吧——你掐的是我的腿。”
　　怀里的魔法师小姐挥手撤掉防护咒，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把之前从国王手上拽下来的那枚戒指还给他，然后跪坐在座位上乐得前仰后合，肩膀直掉火星。
　　“对不起，你的戒指。我想拥有明亮的，控制不住，我猜测爸爸也不能。”她说，“第二个，对不起，关于你的饮料。它不是好喝的，但它令我是兴奋的、过于。发生了微小的失控，但是如果我是混乱的，爸爸就不能生气我，你知道。”
　　“好吧，好吧，醉鬼小姐，没想到你还是个演技派。”国王歪头躲过火星，努力保持声音和平时一样正经又正常，“只是我得说，装睡不是淑女该有的行为……还有，不知道你爸爸有没有说过，你的语法真的好糟糕。”
　　“哪个爸爸？你吗？”魔法师小姐扬着下巴反问，“我的龙语倒是流利的，相当。你是能够听懂的吗？”
　　说到这儿，她又噗嗤一下笑出来。
　　“你是流利的，可是太流利，让爸爸是混乱的，逃走的！喔等下，这么说，现在有两个爸爸了！我应该是、怎么称呼你们呢？”
　　“呃，你能听见我们说话？”
　　“撤掉隔音，而不是破坏全部咒语，那是简单的。”魔法师小姐胡乱地点头，还带着颠三倒四的醉意，“当我是小的时候，魔法不听话、经常。火焰出现在房子，爸爸生气，抱怨，为什么人类住木头房子，我们应该去住山洞。他用防护咒，要我不许动。罚站是无聊的……总之，我最熟悉这个魔法啦！”
　　“你好厉害。”国王握住魔法师小姐的手，又把最亮的戒指放回她的小手心，蓝眼睛忧郁地凝望着另一双蓝眼睛，“称呼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说，但现在，最最最厉害的魔法师小姐，我似乎还是不能甘心。一开始我被那样冷冰冰的态度吓到，还以为真的失去他了。幸好后来我能感觉到，他并不像自己说得那样无动于衷。……魔法师小姐，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是个聪明的女孩，是我和他的——抱歉，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对不起，我在你的生命里缺席了六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十分想要弥补。你愿意吗……？宝贝，对于你爸爸和我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