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儿童话》冬郁

2、第 2 章

　　国王三两句问清了小女孩的来历，她的口音在卫兵们听来含糊不清，而国王陛下和她交流起来完全不成问题。得知小女孩是和父亲走散的，按理，儿童走失的琐事让卫兵处理就好，但看着小女孩清澈的蓝眼睛，国王陛下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夜已经很深了，如果小小姐没有地方可去，愿意来我的家里休息吗？”
　　原本已经打算把人带走，交给哨所的卫兵们闻言，彼此交换了眼色：这个小魔法师，颇得国王陛下赏识啊。
　　牵着小女孩的手下了观景台，国王亲自把她抱上马车，还吩咐在皇宫收拾一个给女孩子的房间出来，以上种种看得众卫兵惊讶不已，回去后纷纷和同事八卦，他们的国王陛下向来对所有贵族小姐兴致寥寥，没想到，第一位有幸入住皇宫的女性，竟然是个还不满七岁的小家伙。

　　小女孩年纪虽小，却也是这场法师选拔中登记在册的魔法师，第二天一大早梳洗完毕，国王便派卫兵送小女孩去了考场。
　　“……陛下，我说过很多次了，为了防止作弊，本次选拔的魔法师名单都是经过打乱重排，而且有着严格的保密条例的，就算是您，也不能私自翻阅。要想查看，只能等两天的考试全部结束才可以。”
　　身材圆滚滚的宰相先生认真地说。随后，他抬头看了看坐在正上方王位的国王陛下，略带担忧：
　　“陛下，您昨晚又没休息好吗？”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了。
　　“唔？”国王撑着一双没精打采的蓝眼睛，随手理了把头发，即使戴着沉重的皇冠，象征皇室尊贵血脉的金发还是被他揉得四下翘起，“没什么。”
　　想起一些旧事而已。
　　放下的手无意间擦过胸前，在那里，龙鳞的轮廓坚硬、冰冷，好像怎么也捂不暖——而它却也是曾经温热鲜活过的，六年前。当它冰冷下去的那一刻，当时还只是王子的国王只感到自己的胸口仿佛有什么崩断开来，短暂的心悸之后，只剩一片荒芜死寂。而他当时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
　　昨天因为小女孩的口音而失眠整夜的国王高坐于尊贵的、两旁雕刻有巨龙羽翼的金色王座之上，陷入了睡眠不足的走神之中。站在下面的宰相先生已经习惯了自己这位时而开朗时而心事重重的皇帝，见怪不怪地叹口气，默默退下了。

　　第一天考试开始。
　　考试的内容是实践操作：制作一剂魔法药剂，并在制作过程中尽可能地展示自己的魔法技巧。
　　考场上，魔法师正心不在焉地切着一把卡勒草根。
　　他今天早早就出了门，想去考场寻找自己的小女儿，可是来考试的魔法师实在太多，为防作弊今早才公布的考场名单又实在太长，等魔法师好不容易在名单里找到女儿的考场位置，一旁的考官见考试快要开始，而魔法师还在看名单，还以为这个全身裹在旧斗篷里的乡下魔法师不识字，便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的魔法师只好摆摆手，社恐地埋头走向自己的考场。
　　卡勒草根被切得不成样子，神游天外的魔法师才放下小刀，弯腰拿起坩埚架在稻草上，蹲在地上慢慢敲起了打火石，由于整个人裹在灰色的大斗篷里，魔法师的背影显得像一朵自闭的蘑菇。
　　拿着羊皮纸给考生打分的考官们路过这个蹩脚的魔法师，无不皱眉摇头。放眼整个容纳近百考魔法师的考场，再没有第二个像魔法师这样用双手操作的考生，不论法力高低，其他魔法师都是挥舞法杖，嘴里念念有词，蟾蜍黏液和黑猫指甲漫天飞舞，坩埚一会儿一阵黑烟。
　　……考完试就去找女儿吧。魔法师心想。反正他只是他们那个小镇为了凑人头塞进来的半桶水魔法师，要不是官方提供路费，他根本不想来。
　　稻草点着了，魔法师在坩埚里加水，等到水开，把黑乎乎的卡勒草根扔进去的那一刻，他继续走神想着，今天心情不太好，魔力不算稳定，但染发药水的步骤这么简单，卡勒草根加水煮而已，他每十天都给小女儿做一次，应该也不至于——

　　轰！！！！！

　　十分钟后，拿着五名考官一致开出的最高分，出了考场的魔法师直奔女儿的考场。
　　女儿离开他已经一夜又半天，时间倒也不算久，上次她独自出门这么久还是五岁生日的时候，五岁那年，他第一次允许她独自去森林玩，结果女儿三天三夜没回来，就在魔法师考虑踏平森林的时候，女儿带着擦伤的膝盖和单手拎着的一串野猪回来了。
　　魔法师有些伤心地继续想，他的女儿因为混了一半的人类血统，既没有他的种族的记忆传承，也变不成强大的原型，相比于普通人类，充其量只是魔法水平高一点，体质强一点而已，一群野猪都会让她受伤。而且，就在刚才制作染发药水的时候他才想到，他们离家已经超过十天，女儿的染发药水该失效了。
　　“您说的是那位，制作染发药水都能炸掉半个考场，又立即用一个前所未闻的防御魔法保护所有考生的魔法师小姐吗？她已经提前离场了，这么小的年纪却有如此磅礴的魔力，当之无愧的最高分——啊不好意思，分数我不该透露的。”
　　……听着似乎有点耳熟。不过不重要，魔法师追问：
　　“那她现在去哪里了？”
　　小女儿所在考场的考官：
　　“像她来的时候一样，国王陛下的亲卫又护送她离开。”
　　斗篷下的魔法师突然愣住。
　　“你说……”半晌，他有点艰难地开口，“国王？”

　　此时，身在皇宫的国王陛下刚刚结束丰盛的午餐。圆滚滚的宰相先生走进来向他行礼，国王陛下一见到宰相先生手里厚厚一沓的羊皮纸，哀嚎一声，仰头倒在椅子上。
　　“我的好先生，现在应该是午休时间呀！”
　　“表演富有戏剧性，陛下。”宰相先生报以干巴巴的微笑，“如果没有急需处理的事务，请您相信，我也不愿意出现在您的面前——毕竟您在处理国务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整个皇宫都有目共睹。”
　　“这是夸奖吗？这好像不是夸奖。”国王陛下嘟哝。
　　“……总之，”宰相先生大声说，“在您用您的精湛演技和皇家剧院的演员抢饭碗之前，您应该先看看这个。”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坐在餐桌首位的国王。
　　国王坐直，翻看起这些羊皮纸。渐渐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就是说，我的那些，嗯，不知道第几个和第几个和第几个哥哥，纠集起来，准备在后天的新任首席法师受封礼上刺杀我，今天已经潜入皇城？我养那么多卫兵，都是干什么吃的？”
　　“就是因为您的卫兵，您现在才能收到这个消息。”宰相先生在旁提醒，“还有，是前第六、第七和第十一王子。”
　　“不重要，”国王挥挥手，好像撵走一群烦人的苍蝇，“从来也记不住这些家伙。”
　　“如果您下令，卫兵随时可以逮捕这些刺客。”宰相先生说，“他们一进皇城，就处在我们的监视下了。”
　　“不，先不逮捕。”国王摇头，把羊皮纸丢回餐桌，重新舒服地靠回椅背，“放出消息，受封礼加强安保，无关人员只能在皇宫外观礼，哦对，还有今明两天夜晚的焰火照放，我还是去观景台看，还是只带两个亲卫。”
　　宰相先生的双下巴不赞同地叠成了三层：
　　“您是在逼他们提前动手，这太危险了，明明可以现在就逮捕……”
　　“现在逮捕名不正，言不顺。”国王打断他，指尖点了点桌上的羊皮纸，“我看过，你们证据不足。”
　　宰相先生板着三层下巴：
　　“证据是足够的，六年前您登基的时候，命令将三个未被处死的王子流放到域外，永远不许他们回来。而现在他们擅自踏入国王的领土，按法随时可以逮捕他们，判处终身监/禁。”
　　闻言，国王轻轻地笑起来：
　　“我亲爱的宰相先生，您不懂……当时的我还太年轻，对待我的哥哥们，难免会有些小失误。”
　　“失误？”宰相先生不解，“您的十二个皇兄，六个死于内斗，三个被您判处死刑，三个判处流放，在我看来都是基于当年情形的非常正确的判断，是哪里有失误？”
　　侍从给国王呈上一套新的餐具和甜点，国王道谢，询问宰相要不要一起吃，并得到了宰相拒绝的回复。国王的目光在宰相先生圆润的体型上游移了一下，收起视线，有点困惑地拿起刀叉：
　　“多精致的蛋糕，我还以为您也会喜欢……”
　　耸耸肩，国王切起甜点，漫不经心地继续道：
　　“我当然有失误。我忘了告诉他们，再敢踏上我的土地，我会用长弓钉穿他们的心脏，剥下他们的皮做成装饰画，鲜血用来浇灌我的玫瑰园，骨头磨碎熬进魔药。”
　　一份蛋糕被切成整齐的小块，国王垂眼看着自己的餐盘，声音低了下去。
　　“就像他们当年想对他做的一样。”

　　魔法师站在女儿的考场门口，考官见这个斗篷遮脸的家伙迟迟不说话，耸耸肩膀自己进屋了。
　　魔法师在原地站了一会，平静了许多年的心跳开始烦躁地加速。女儿怎么会在国王那儿？
　　想到国王，他抬手摸了摸心口，那里似乎又有流血的错觉。而现在他已经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
　　“我有点疼。”魔法师对自己说。在漫长的孤独的幼年期，他曾经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但自从那个人到来，这个习惯就神奇地自动消失了。而现在，他有一点焦虑，便不自觉地重拾了幼时的习惯，他喃喃自语着，缓步走到了阳光明媚的街道上，“人类的生命太短暂，情绪又太激烈。我真希望像以前一样，在我的山洞里睡一个很好的觉，再用一百年的时间，边数金币边思考怎么做。数金币使我的头脑平静。但我现在，已经没有能数上一百年的金币了，还多了一颗总使我疼痛的‘心’……这两件事加在一起，真妨碍我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