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儿童话》冬郁

18、第 18 章

　　——云泥之别。
　　还是那样嫉妒与愤怒交织的目光，肮脏的排水沟里，两个曾经的王子带着缺胳膊断腿的手下，捏着鼻子潜伏着。
　　在他们头上，是皇城整洁宽阔的街道。焰火璀璨磅礴地从天幕倾洒而下，将不远处被层层护卫看守的，带着皇室章纹的小马车映照得流光溢彩。侍从端着珍馐佳肴，源源不断地将盘子从窗口递进马车里。
　　“真是会享受……不是说他不爱带太多护卫吗？”一个王子问另一个说，“而且这不是去观景露台的方向，他们改变行程了，我们怎么办？”
　　另一个王子咬牙，从斗篷里拿出几个脏兮兮的小瓶子：
　　“本来想留到关键时候……没办法了，用这个吧。”
　　他把瓶子分给众人：
　　“昏睡药水，前任首席法师的。那个胆小鬼,见到我吓得不行。我已经让他永远闭嘴了。”
　　“你做得对。好了，半个皇城的卫兵都在搜捕我们，眼下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之前的王子阴郁地说，“动手吧。”

　　魔法师小姐把银杯颠倒过来，倒了倒。果汁没有了。她敲敲马车墙壁，又隔着纱帘喊啊喊啊，可是外面太吵了，没有人听到她。
　　都怪这里的食物太好吃了，魔法师小姐伤心地想。一口气吞掉一盘小饼干两块草莓蛋糕三个苹果派四块巧克力五份肉馅饼，她现在很是噎得慌。
　　跳回软座，她扒着窗框透过薄纱向外看。天上焰火绚烂，地上两伙人在打架，本该给她端上来的好吃的被他们踩在脚下。用残留着巧克力味道的手指蒙住眼睛，魔法师小姐大声地、痛心疾首地叹气。
　　“食物是可怜的、在地上，不在肚子里。我是可怜的，口渴并且被忘记。”
　　等了又等，外面叮叮咣咣还是没有打完。她刚才实在吃太多，嗓子噎得不太舒服，捶捶胸脯给自己顺了会气，她想了想，又拎着裙摆爬到座位底下，从箱子里拖出一个大瓶子。来的路上，魔法师小姐见过国王喝这个瓶子里的东西，这里面是一种亮晶晶的饮料，她很好奇，但国王不肯给她倒，说你还太小啦。
　　抱着瓶子，魔法师小姐把液体倒进银杯，一边不好意思地对着空气道歉。
　　“对不起，我是很渴的，只是想喝一点点，嗝。——哦不，太多了！”
　　因为打嗝，她手抖倒了大半杯。放下瓶子，魔法师小姐比划着瓶中液体下降的高度，发现少得并不很明显，于是悄悄地把瓶子原样塞回座位下。
　　“也、算是一点吧……”
　　舒舒服服地倒回软垫里，魔法师小姐望着外面的焰火，捧起杯子抿了一口，结果立刻嫌弃地做了个鬼脸：
　　“喔，是辣的！”

　　——六年前的冬夜，王子拆毁高塔的铁窗，站在窗台上眺望由于宵禁而显得漆黑的皇城。对父兄的失望与愤怒燃烧在他的心头，他决心一定要得到足够的力量，去保护他的龙。
　　——六年后的今天，国王又回到这里，昔日的监狱已变成观景露台，脚下的皇城富饶而华灯溢彩，如今他是这片大陆最有权势的人，谁见了他都要俯首行礼。——可龙却再也没有回到他的身边。
　　国王不是喜欢沉湎于过去的人，但这六年来，为了思考龙可能的去向，他把他们在一起的几年时光翻来覆去地咀嚼，无数次无数遍地回想，攥住一切微小的线索，把半个大陆都掘地三尺。龙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原本是确实可信的，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回忆，那身影似乎变得虚无缥缈，偶尔，国王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分升华了回忆，人类的纪元魔法衰微，那些极北之地的雪夜和星光，或许只是他的幻想而已。
　　——直到魔法师再次站在他面前。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苍白的脸，时光没有在魔法师身上留下印记，他的模样与从前别无二致。而王冠和披风早就丢在爬楼梯的路上，两手空空的国王来到魔法师的面前，也和当年的王子是如此相似。
　　国王自认为已经是成熟老练的统治者，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骑士，可是当他面对魔法师，不禁惊讶于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只是出现在这里，就能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国王的心脏跳得是那么大声，就连焰火燃放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感到自己在说话，但不太搞得明白究竟说了什么，那么多激烈的感情在胸口来回冲刷，这几乎使国王感到疼痛了。

　　魔法师坐在窗台没有动。早在国王骑马向观景露台跑来的路上，魔法师就在窗口看见他了。
　　国王笃定地冲进防护魔法范围内的时候，魔法师感到自己的魔法依然无法拒绝他，不由得颤抖地掐住了掌心。
　　当国王拾级而上，出现在他的面前，说出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句话时，魔法师的呼吸是那么急促，如果国王没有过于激动的话，他会发现胸前的鳞片也在怦怦直跳。
　　但同时，魔法师也看到了国王绣着金线的衣服，剑柄上的宝石，擦得锃亮的靴子，他的目光便又慢慢黯淡了下来。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见到亮闪闪就走不动路，听到两句情话就跟着人类跑的龙了。于是魔法师轻轻地吸了口气，从窗台上下来，平板又冷静地说：
　　“我不是明亮的，您才是。——请恕我冒昧来访，尊敬的国王陛下。”
　　按照参加首席法师选拔前统一培训的那样，魔法师标准地行了个礼。
　　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国王露出被烟斗烫到似的，惊愕又受伤的表情：
　　“你……对我用敬语？”
　　?“这是礼节，陛下。” 魔法师低头盯着国王镀金的纽扣，他不敢和国王对视，也不敢给对方插话的机会。为了避免自己的勇气流失，他一口气快速地说，“我这次来，是听说您找到了一个六岁的女孩，她有着黑色头发和蓝色眼睛。她是我带来的，我想知道她在哪。”
　　国王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忽然开口。
　　“那个女孩，是你什么人？”
　　依然垂着眼睛数扣子，魔法师声调平平道：
　　“女儿，显然。”
　　国王轻轻地“啊”了一声，比起惊讶，语气里更多的是恍然。魔法师发现国王似乎显得有些不安，手臂抬起又放下，过了半天，才踌躇地开口：
　　“嗯、你的伤口，还会痛吗？”
　　国王的怀表链看上去像是纯金的，领口的宝石也好大颗……努力分散自己注意力的魔法师回答：
　　“还好，不太痛了——喔，你怎么知道？”
　　没有错过魔法师盯着自己身上亮晶晶饰品的小动作，国王笑了一下，但笑容没有达到眼底。
　　“……当年，他们带了几万大军围剿你。直到今天，幽暗寒山还是遍布岩浆的禁地。”
　　他走近蹙起眉的魔法师，低声地说。
　　“我的人去得太晚，只捉到几个逃兵。我的六个哥哥活下来了，但没有一个人能对我讲清楚当时完整的情形。他们向我求情，那模样可鄙又可怜，他们说，愿意把巨龙的财宝都献给我，只求我能饶他们一命……”
　　像听到了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魔法师猛地后退，可背后就是窗台，要不是国王伸手拦了一下，他的后背差点撞到墙上。魔法师一把推开国王，垂着头有点急促地说：
　　“不要这么近。——他们在说谎，我已经没有金币了，魔力失控的时候全烧掉了，我不喜欢你的哥哥们，他们、他们……”
　　魔法师卡住了，他不会骂人，搜肠刮肚半天，终于无力地憋出来一句：
　　“他们很过分。我该杀光他们。”
　　国王慢慢收回被魔法师甩开的手，毫无快乐之意地笑了一声。
　　“你说得对，我早该亲手杀了他们的。”
　　国王的声音低哑，他缓缓地说：
　　“你有那么多黄金，又是传说中的龙。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不用审讯也知道……宰相先生阻止我，说一个国王不能杀害自己的血亲，起码不能在明面上做。其实我不在乎，谁关心他们的死活，相比之下，不如说我更生自己的气，戒指暴露了你的位置，我的大意给你带来了危险……”
　　听出国王声音里挣扎的情绪，魔法师终于抬起头。他看着国王的蓝眼睛，那里面满溢的痛苦让魔法师感觉胸口发堵。他望进那片翻涌的蓝色，感到国王的痛苦像刀子一样同时剖开他们两个人。
　　“你的鳞片很冷，我想，你一定出事了。我派了很多骑士去找你，但是什么也找不到，六年了，我想尽办法，可你没有出现，我不愿意做最坏的设想……直到，我见到那位魔法师小姐。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震惊极了，她说话特别像刚学人类语言时的你。她吃东西的模样，使用的火焰，还有她的五官，尤其是眼睛……多么像你。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想，如果你有女儿，肯定就是这样的。魔法师小姐说，她父亲的心脏有个大的疤痕；魔法师小姐的衣服很便宜，吃什么看什么都新奇，我忍不住想，如果她是你的，那你这些年一定过得很不好……可没想到，你真的出现了。还有魔法师小姐，她真的、居然会是……”
　　说到后来，国王的嗓子完全哑了，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他艰涩地问：
　　“对不起。也许，我还是来得太晚了。也许，我不该问……但我还是想知道，魔法师小姐的母亲是、是谁？她对你、你们过得，还好吗……？”
　　咬着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指甲又无意识地陷入掌心，灼热的龙血从手心滴落，魔法师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只觉得国王这些年一定是眼神出了毛病，他女儿的眼睛蓝得像宝石，这些年他为了掩盖女儿的头发和眼睛煞费苦心，哪个正常人会觉得这双眼睛像魔法师？
　　“按照你们人类的概念，我确实过得不太好。同样，按照你们人类的概念，她没有母亲。”魔法师向来实话实说，六年的时间让他学会了如何融入人类群体，但说谎这项技能他一直也学不会，“自从失去巢穴和存款，我就决定还是少和人类打交道。如果不是因为缺钱，我不会来参加首席法师选拔。明天一早还有考试，为了节约彼此的时间，可以告诉我吗，我们的女儿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