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儿童话》冬郁

16、第 16 章

　　如果王子此时也在场，他会警告龙，就算面对再弱的敌人，就算看似胜负已分，战场上走神也是相当致命的行为。
　　可惜龙不像王子那样战斗经验丰富，实际上，龙打架的次数太有限了，上次他面对超过个位数的对手，还是刚出生那会抢矮人金币的时候，他一喷火，矮人就四散而逃，根本没有给龙积累下任何战斗经验。
　　更何况，现在并不是龙状态最好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比从前更加容易疲惫、走神。他觉得自己没有发呆太久，绝对不超过五分钟，可就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在地面上足以发生很多事了。
　　——比如，之前逃跑的五个王子们在雪地里捡到了肾虚王子，肾虚王子很走运，还没落地就被旋风卷走，落在了松软的雪地里，因为毁容的半张脸而发出哀哀痛叫，路过的王子被声音吸引过来，便捡上他一起逃跑了。
　　——再比如，坚守在阵地的秃头王子打量着所剩无几的士兵，唤来一个弓箭手。这个弓箭手就是方才唯一把箭射到龙身上的士兵，虽然这一箭没能给龙造成任何伤害。秃头王子交给弓箭手一支长箭，让他下一箭用这个。
　　弓箭手认出了箭尾的章纹。
　　“这是……？！”
　　秃头王子尽力对下属笑得和蔼，效果却更像是患了牙痛。
　　“是的，这就是王国最好的弓箭手十六岁参加狩猎比赛时用过的箭。我一直随身带着，作为对自己的提醒……”
　　弓箭手一把夺过那支箭，打量着，眼里闪过贪婪的光。
　　“谢王子殿下赏赐！不过，我记得……您好像在那次比赛拿了，第二名？”
　　秃头王子假装听不出高傲的弓箭手话里的讽刺，脸颊肌肉抽动，咬牙道：
　　“你有把握射下上面那只畜生吗？”
　　弓箭手傲慢地说：
　　“再大的猛兽也有弱点，眼睛、咽喉、心脏……等会我爬上高处，请您想办法将那只龙引诱下来，我用这支箭近距离射中它的要害，一定给它点苦头尝尝。”

　　龙惊讶地发现，地面少得可怜的士兵还在试图聚集起来。他不禁为人类这种生物的顽强感到更严重的头痛，他准备再次调动风暴。
　　魔力凝聚的气旋在漆黑的翅膀旁逐渐形成，气旋越来越大，忽然，风暴停住了。
　　因为龙发现，地面的士兵不是要攻击，而是在检拾起地上的金银珠宝，将它们堆在紧挨悬崖的山脚下。龙疑惑地看着这些士兵，他们像蚂蚁一样来来回回地搬运。
　　一个长着一圈金色头发的人双手拢在嘴边，爬上一块大石头冲天空喊话。
　　“尊贵的远古巨龙啊，我们很抱歉惊扰了您的安眠！不知您是否能听懂人类的语言，我愿意弥补我的部下们造成的损失，希望您能接受我们最诚挚的道歉！请您降临大地，带走您的宝藏吧！”
　　龙没有动。他虽然没见过多少人类，出门后也一直被他的王子保护得很好，但涉世未深，不代表他愚蠢。这些士兵堆起来的金币，连他们拿走的百分之一都没有。
　　他看着几个人类士兵忙忙碌碌，很快就在山脚堆出了一座可怜的宝藏小山，然后，当一个士兵拨去满地的杂物，露出埋在下面的一抹金色时，十分不易察觉地，龙在空中不安地动了动。
　　犹豫着，龙终于稍微降低了一点高度，但依然在普通弓箭手的射程之外。龙看到那个士兵捡起了这个与金币不同的东西，擦净上面的泥土，放在财宝堆的最上面。
　　——那是一个黄金小龙。
　　秃头王子发现龙的高度有所降低，抑制住得意的笑容继续喊：
　　“极北之地的主人啊！幽暗寒山的拥有者！请您务必下来接受我们的歉意。否则，我们就只能——”他拍拍手，两个士兵吃力地扛着一大桶火油走来，把油泼在那座小山上。
　　又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家伙手持点燃的火把走过来，将火把凑近小山，笨手笨脚地点燃了油。
　　“——烧了它们。”秃头王子哈哈狞笑道。
　　火舌立刻将整堆财宝吞噬。
　　……火烧黄金？这些人类在想什么。
　　龙不明白，他困惑又厌倦地俯瞰火焰在地面的金子上燃烧。在他的视线盲区，一个士兵背着弓箭悄悄地在山崖上爬十几米，侧身隐藏进岩缝里，只露出两只残忍与兴奋交织的眼睛，贪婪地打量着头顶身形庞大的龙。
　　看着看着，弓箭手忽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在极北之地的低温下，秃头王子点燃的这点火焰自然没多久就熄灭了。
　　发现金币毫发无损，地面上的人们忍不住面露尴尬。闹了笑话的秃头王子眼角直抽，嚷道：
　　“那、那就给我砸！”
　　士兵们拎起斧子，抬起手就要砍，首当其冲的目标便是放在最上方的黄金小龙。
　　龙终于受不了这些人的胡闹，又累又心烦的他操纵风将大半的金币卷上天，同时扇动翅膀向下俯冲，去拿混在其中的小龙雕塑。就在此时，余光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龙瞬间意识到，这又是人类在攻击了。而且，这次攻击的轨迹不同寻常，似乎是瞄准了他没有鳞片保护的心脏。
　　……可即使如此，普通的箭矢也是无法穿透龙坚硬的皮肤的。
　　出于本能的谨慎，龙还是随手放出了一道风刃拦截箭，一边继续飞向小龙雕塑。
　　可是就在这时，最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支箭矢竟然直径穿透了风刃，如同被魔法指引一般，它好像一道闪光、一抹幻影，撕裂寒冷的空气，直指巨龙失去鳞片保护的心脏。

　　五个王子和他们的手下，再加一个半昏迷的肾虚王子，在逃跑途中，听到了此生他们所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
　　龙的嘶吼令整个极北之地地动山摇。
　　因为带了太多黄金加上雪地难行，还没有跑出去多远的王子们被这吼声震翻在地。
　　当他们耳鸣干呕地爬起来，天空和地面都在颤抖，在他们身后的视野尽头，高高的幽暗寒山轰然倒塌，猩红的岩浆喷涌炸裂，将半个天幕喷成血红，红光之下，一个小黑点在空中翻滚着飞远了。王子们在震耳欲聋的声响里慌张大喊，声音淹没在巨响中：
　　“快跑啊，火山喷发了！”
　　以幽暗寒山为中心，龙炎凝成的岩浆令土地寸寸崩裂塌陷，积雪大片消融，弥散的水蒸气能将人瞬间煮熟。举目所及尽是血红的雾气，焦黑的土地隐隐泛着龙炎的金色，景象恍若炼狱。原本幽暗寒山方圆几百里就没有生物生存，以后也不会有了。
　　不敢想象还留在山脚下的人们变成了什么样，几个王子没命地向前逃，但岩浆流淌的速度很快，他们绝望地丢掉一切负重，终于还是逐渐被岩浆追赶上了。

　　灰蒙蒙的云雾下，龙扇动翅膀的动作一次比一次吃力。身后山谷开裂的巨响已经听不到了，空气安静得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越飞越低，终于，通体漆黑的巨龙消失，形体消散的金色光点之中，龙好像一张没有重量的羊皮纸，轻飘飘地落在了洁白的雪地里。
　　斗篷破破烂烂，黑色的长发铺散在雪面，龙仰面望着天空，皮肤比雪地还要惨白。金色的竖瞳熄灭了，属于人类的黑色眼眸没有焦距地望着天空。有细小的东西落在他脸颊。
　　下雪了。
　　龙抬手，粗暴地拔下胸口的箭，唇角溢出一缕金红的血。哈气从苍白的唇瓣逸散到空中，模糊了他的视线。眼球微微动了动，龙随便扫了眼手里的箭，丢到一边，箭尖的鲜血化为火焰，将箭矢烧为一抹轻烟。
　　——被射中的那一瞬间，龙就明白了，那是王子的箭。
　　“魔法总会留下痕迹。”龙曾经对王子这么说。龙曾在最靠近心脏的鳞片滴下王子的血，再掰下鳞片送给王子。从此，这片鳞会像保护他自己一样保护王子。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的魔法记住了王子，将王子视为自己人。
　　普通的箭矢无法穿透龙的防护，但这支箭属于王子，当它从弓弦上发射，龙的魔法无法识别它，反而成为它的指引，指引它飞向鳞片曾在的位置。
　　所幸，这支箭是被不知名的人射出的。要是王子亲自射出这支箭，在魔法的加持下，此时他的心脏估计已经被钉穿了。龙漠然地想。
　　龙感到，自己和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隔了一层玻璃，他成了他自己的旁观者，从旁观者的视角，客观公允地分析一切。他意识的一部分脱离了身体，以高高在上的旁观者视角，对雪地里这具渺小的人类的躯壳做着评判。
　　旁观者说，躯壳的胸前在流血，不过伤口不算致命，养几十年就能愈合。旁观者还说，躯壳的一只手紧攥成拳压在心口，这个动作对止血没有帮助。
　　这时，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里还握着东西。他伸出按在前胸的手臂，缓缓活动那些由于寒冷和用力过度而僵硬的指节，将手心摊开在眼前。
　　——那是一个喷火龙雕像。
　　黄金雕像残破不堪，染着金红的血液和泥土。
　　看到雕像的瞬间，龙急促地倒吸一口气。
　　在这个瞬间，玻璃一下子消失了，旁观者的意识被硬生生拽回到龙的身体里，那些短暂离开他的知觉也变本加厉地涌进来：头嗡嗡直响，浑身上下每根骨头都在痛；闷痛的小腹疯狂吸取着身体里仅剩的魔力；雪地冷得他都快冻僵了；鼻尖满是血水和硝烟的腥气；天要黑了；寒冬的风永无止境地吹着，在旷野里吹出细长古怪的调子。
　　在龙看到掌心的那一刻，失控的血液自动燃烧起来，黄金小龙立刻变成一团燃烧的金色火球，火光在龙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两个明亮的小点，很快就消失了。
　　随着黄金小龙烧完，龙的最后一点暴走的魔力终于耗尽，与心脏那片鳞片的联系也无以为继，与燃尽的黄金小龙一样熄灭了。
　　龙捂着小腹，无声地在雪地里蜷缩起来。他现在没有巢穴，没有金币，没有魔力，伤口血流不止，就像一个普通的人类。
　　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久到天都黑下来，久到雪花都要埋住他。龙的体制强悍，这些伤不至于让他死掉，可龙还是觉得很黑、很冷，胸口非常痛，痛得超出了一个伤口应有的痛感，就好像不是伤口，而是他的心脏正在剧痛之下支离破碎。
　　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雪水浸湿了衣服，龙侧过脸，感到有灼热的液体从眼角滚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