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儿童话》冬郁

14、第 14 章

　　两个月后。
　　龙和王子来到草原与森林交界处的人类小镇，小镇刚下过第一场雪，建筑像是撒了糖霜的姜饼屋。他们在一家小酒馆歇脚。
　　而许久未回到人类王国的王子，在小镇里听到一些传言。
　　国王病重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这个偏僻的小镇。与老国王不能理政的消息一同散播开的，还有王子们正在皇城彼此残杀，以及活下来的王子正招兵买马，准备向王国之外讨伐的消息。
　　皇宫没有对外发布任何声明，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各种版本的流言早已在人类王国漫天飞舞，其中传播最广的流言版本是，老国王已经去世，王子们为争夺王位秘不发丧，战争一触即发。
　　听完这些流言，王子对龙说：
　　“我熟悉我的哥哥们，这不像他们能做出的事情。他们不擅长应对战争这么复杂的东西。说实话，在我看来，他们最拿手的事情是买块蛋糕，在里面下毒。”
　　正在吃蛋糕的龙停住了。
　　“他们还给蛋糕下毒？”
　　于是王子瞬间被带跑题，气愤地讲起了由于其他王子到处下毒，自己小时候除了和国王一起用正餐，什么零食也不敢吃的往事。这样悲惨的故事博得了龙的极大同情，大方地给了王子一个甜甜的、蛋糕味的吻。王子立刻热情回吻。很快，两人都忘掉了刚才的谈话。
　　壁炉的火焰都快熄灭的时候，龙才满身奶油味地从餐桌爬起来。胡乱地裹着王子的外套，龙烦恼地抓起一只袖子擦着长发上的奶油。王子伸手环过龙的肩膀，把脸凑在龙的侧脸亲来拱去：
　　“你眼角有草莓酱。”
　　龙被王子舔得眯起一只眼睛，睫毛濡湿而凌乱，几丝汗湿的鬓发贴在颊边，刚披上的衣服有滑落的趋势，黑色的发丝流淌过雪白的肩头，又被盛进锁骨深陷的窝。
　　手脚并用地把王子扒拉开，龙嫌弃地擦着脸上的口水，踢了王子一脚，命令他快去添木柴。王子一手捏住龙的脚踝摸了摸，发现确实比平时凉，便把龙从餐桌上抱到床上，用被子裹好，自己乖乖地去生火。
　　火焰重新变得旺盛，王子飞快地跑回床上，钻进被窝把龙团一团揉进自己怀里，吸到一大口甜滋滋的奶油味，满足地咂咂嘴：
　　“话说我们之前说到哪来着？”
　　龙想了想，认真回答：
　　“‘你眼角有草莓酱’。”
　　“呃？不是这个……哦对，说到我的哥哥们。他们向来只爱使小手段，什么养密探啦，下/毒啦……因为有父亲在，他们一直不敢做出格的事。而现在却传出有王子死于内斗的消息；还有，他们在大肆征兵敛财，来的时候你看到路边有征税公告了吗？征税目的那栏写着用于战争，却没有提及战争的对象。”
　　王子掰着手指给龙分析：
　　“流言大多有所失真，有时甚至与真相相距甚远，但我们还是可以从中得到情报。‘有王子死了’，如果父亲还对皇宫具有掌控力，他们不敢让纷争出现在明面上，还搞得举国皆知；‘税收用于战争’，这些人有互相陷害的心，但绝对没有承担战争的胆量，一定是背后有人在逼他们这么做。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人类王国已经基本统一，现在出兵还能征讨哪里？西方草原和南之海倒是有许多散落的部族，但这也不太说得通啊……唉，这个小镇的消息实在太太太滞后了，就凭这么两句流言蜚语，我这边刚开始分析，说不定那边战争都结束了。”
　　龙不感兴趣，他枕着王子的手臂，似乎比平时要昏昏欲睡：
　　“话好多……这些人不是你的亲戚吗？想知道，回去问问不就好了。”
　　王子摸摸龙的头发：
　　“其实，我确实应该找机会回去一趟。要是父亲真的去世了，我可要确保他的墓离母亲远一点。不过我回去的话，你怎么办呢？”
　　龙：
　　“说得好像我没离开过你似的。和以前一样，在巢穴等你啊。巢穴的墙上刻了传送咒文，我随时可以回去。”
　　王子：
　　“？你还会传送啊！那可以把我直接传送回皇宫吗？这样我现在去，明天就能回来了。说实话，我现在感觉很不好，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特别特别不想离开你呢。”
　　龙摇头：
　　“远距离传送很麻烦，需要大量魔力。不要撒娇。你有我的鳞片保护，不会受伤的。”
　　王子：
　　“你都能移山填海了，还会缺少魔力吗？而且我不是担心自己受伤啦……我是担心你。如果不是确定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知道龙的人，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担心他们征讨的对象是你。”
　　龙努力撑开眼皮，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王子：
　　“你刚说过，没人知道我是龙。我好困，睡觉吧。”

　　第二天早上，王子准备离开了，走之前各种殷殷嘱托、依依不舍。眼看太阳越升越高而王子还是没有要出发的意思，龙被黏糊得不耐烦，扬起一阵风把王子掀上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根的戒指幽光闪烁：
　　“好了、好了。你这趟来回最多两个月，如果你早点回来，那么到时候我有一件……事情，告诉你。”
　　王子眼睛一亮：
　　“你是想说——惊喜吗？”
　　龙点点头。王子本想继续追问什么惊喜，但看到龙威胁的眼神，扭头策马就走：
　　“咳，那么我出发了！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我一定早点回来！”

　　王子一路快马加鞭赶到皇城的时候，处在南方的皇城才刚刚入冬。
　　王子下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重病的老国王。
　　没人知道父子俩在房里具体谈了什么，据门外的侍从说，屋里传来了老国王愤怒的骂声，似乎是痛斥王子不早点把什么动物的踪迹告诉他，而王子全程一言不发。这是这对并不亲密的父子间的最后一次见面，以老国王下令将王子关进塔的最高层告终。
　　卫兵们将王子押往高塔。从老国王愤怒的只言片语中，王子立刻明白了在自己离宫期间皇宫发生的一切，明白了国王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陷入疯狂，明白了其他王子们组建的军队究竟去往了哪里。一路上，王子沉默得可怕。
　　高塔是老国王在位期间修建的，国王生性残暴多疑，王国的犯人多得普通监狱装不下，于是国王下令建起了这座十层的高塔，专门用来关押惹怒国王的人。被关押的层数越高，代表犯人的罪行越重，说国王坏话的普通百姓关在六层以下，六层以上的犯人则刑罚递增。王子被关进第十层，表明他明日就将以最残忍的形式被处死。
　　首席法师得知最小的王子刚回皇城几小时就被国王扔进高塔的事，急匆匆地爬了十层台阶来见王子。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一年前遇到的究竟是什么魔法生物，为什么不把它带回来，带回来你就是国王的继承人了！”
　　幽暗的高塔顶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败的铁锈味道，焊死的铁窗将窗外的光线分割成铺在地面的一条条。这一层唯一的囚犯坐在阴影里，他的声音在铁栏间撞出冰冷的回声。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离开皇宫的时候，我什么人也没有告诉，什么东西也没有带。你的咒语，下在了哪。”
　　首席法师：
　　“咒语？我没对你下过咒语啊，我们可是朋友……哦，你是说皇后殿下的戒指吗？只是几个小小的魔法而已，你知道的，你父亲控制欲比较强，让我在你母亲的私人物品上加了点咒语……不过也只是些定位咒清洁咒什么的，时灵时不灵的，幸好你接触到了庞大的魔力把它们激活，不然我这边一直被国王陛下逼着找魔法生物，交不了差，都快被逼死了！”
　　“……果然，是戒指啊。”
　　王子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对方的话不出他所料。王子缓缓地抬起头，黑暗的囚室里，他的蓝眼睛似乎有压抑的火焰在烧，却又比极北之地的冰还冷。
　　“我曾经觉得，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十分可悲。不过现在看来，我母亲的一生，似乎还不如金丝雀自由。”
　　他站起来，背对身后的阳光走近铁栏杆，他身上有种可怕的东西，让首席法师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我遇到的魔法生物是龙。鉴于别的王子早已在两个多月前出发，我此时再做什么都显得来不及了……当然，多少还是稍微做点什么吧。我建议，你们所有人最好从现在开始祈祷，我的龙平安无事。——顺便一提，你不是我的朋友。骑士，或者说曾经的骑士，从不与两面三刀的小人为伍。”

　　当天夜里，皇城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大概由于白天的发怒，老国王的病忽然再次发作，这次，不用医生说，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老国王要不行了。贵族们假模假式地派人去了高塔，请求唯一身在皇城的王子出来主持大局，结果惊讶地发现，监狱里焊死的铁窗被人徒手掰断，冬日的寒风刮进高塔的顶层，里面空无一人。
　　同一时刻，因为无法忍受老国王的残暴而辞职，正在壁炉前烤火喝茶的前宰相先生的庄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拂落肩头的雪花，他明明衣着破烂，却比任何一个人都像一名王者。不速之客看着扶手椅里差点失手打翻茶杯的前宰相。
　　“老国王已经在弥留之际，底下的贵族势力错综复杂，我需要您的帮助。——我要登上那个王位。”王子平静地说。

　　天亮了，雪还在下。大雪将清晨的皇城衬托得更加庄严肃穆。皇城的百姓瑟缩在家里，没有人敢出门——因为夜里有可怕的打斗声混着老国王驾崩的钟声，声音直到快天亮才平息。
　　一阵沉闷的马蹄声打破了街道的宁静。王子骑马走在队伍最前方，身上披着某位王子的心腹献上的名贵披风，披风下，腰间长剑的血迹未干。他身后跟着长得看不到头的队伍，皇城一大半势力的主事人都在其中。
　　“能在老国王手下活到现在的，都是像您一样的聪明人。我和我那些更适合做毒酒批发商的哥哥们比起来，这些人自然知道应该选择谁。就算偶尔有不知道的，打到他们知道就是了。”王子轻描淡写地对身边的前宰相先生解释说。
　　长长的马队踏过皇城宽敞的街道，来到富丽堂皇的皇宫前。连绵的丧钟声在皇宫上空响成一片。沉重的大门敞开，迎接这座城堡新的主人。
　　在王子骑马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一片雪花飘落在他的脸上。同时，王子的胸口猛地一悸，好像心脏结束最后的跃动，叹息到了终末的一响。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平静。
　　年轻的国王伸手按上胸前的鳞片，在漫天风雪里，忽然抬头望向遥遥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