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儿童话》冬郁

12、第 12 章

　　没多久，王子就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当然，因为身份被识破而有所克制），没多久就和部族所有的小孩子玩成了一片。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当长老念完祈祷的誓词，王子带着一串小尾巴，在孩子们的欢呼里率先点燃了篝火。火光冲天而起，王子的脸被火光映红，他蹦过来，一把拉过龙的手：
　　“来跳舞吧！”
　　于是龙懵懵地被迫跟一个大朋友和一群小朋友手挽手，很快，部族里的大人们也加入了进来，人们围着篝火轻快地拍手旋转，舞步时聚时散，每个人的脸都被篝火照得通红。几个不跳舞的男人们负责从火堆上割下滋滋作响的烤肉，在酒杯里斟满麦芽酒，分给每一个跳舞跳累的人；女人们手持铃鼓和三弦琴，脖子和手腕上繁复的珠链随着她们的演奏叮咚直响。悠扬的旋律越来越快，人们的舞步也越来越快，不知何时起开始单独跳舞的王子牵着龙的手一圈圈地转，龙的兜帽掉下来，但谁也没顾得上戴；龙每次到了摔倒的边缘，又被王子握着腰托回来。转得晕头转向，龙两眼冒星星地在周围善意的起哄声和口哨声里心想，王子说他擅长跳舞，还真是没说错。
　　跳了一曲又一曲，龙终于忍不住想歇会，于是跳得热气腾腾的两个人手牵手跑得烤肉的地方坐下，王子从桌上端来两个杯子，尝了一口，赞了声好酒，不过当他低头看到了眼巴巴等水喝的龙：
　　“呃，这个你可不能喝。等我去给你找点别的。”
　　王子走开了，龙坐在充当座位的木桩上，兜帽既然已经掉了，他就没有再戴。龙看着那边的人们不知疲倦地旋转，快乐的欢呼声盖过了噼啪的篝火。
　　身边忽然有人坐下，龙扭头，发现是小男孩的母亲。火光映在她不再年轻的脸上，使她眼角的笑纹更温柔也更明显，她用她那口音浓重的声音说：
　　“大家开始都以为您是位姑娘。”
　　龙认真反驳：
　　“我是雄……男性。”
　　妇人似乎是误会了龙的语气：
　　“喔，您不要多想，我们这个部族很开放，不在意这种事情。您漂亮，您的王子漂亮，你们跳起舞漂亮，所以我们起哄。”
　　龙不懂，他俩那些令人头晕的转圈圈怎么就“漂亮”了：
　　“抱歉，什么？”
　　妇人看着龙懵懂的模样，露出微微的、了悟一切似的笑容：
　　“有爱的舞蹈，是最美的舞蹈。您没有注意过吗？跳舞的时候，您的王子是怎样看你。您又怎么看他。”
　　怎么又提到爱了？龙完全没明白，只好接着妇人的话问：
　　“他……怎么看我？我怎么看他了？”
　　不远处，王子正端着杯子匆匆地赶回来，路过的每个人都向王子殿下鞠躬问好，王子也亲切地一一停步答应。但当他发现龙在看自己，眼睛瞬间亮起来，远远地用口型比着龙的名字，晃了晃手里的杯子。
　　给、你、热、了、牛、奶。
　　王子用口型说。
　　龙的眼睛里便也带了点笑意。就在这时，他听见身边的妇人轻轻地说：
　　“看，就是这个眼神。”
　　“——你们简直为彼此神魂颠倒。”

　　夜深了，篝火前的宴会还在继续，一部分人还在跳舞饮酒，另一部分人围着部族最好的吟游诗人，看她拢了拢披肩，粗糙的手指拨弄起琴弦，她独特的歌喉带着沙哑，缓缓地唱起草原上祖辈们的故事。吟游诗人用的是部族特有的语言，龙听不懂，但依然为那低沉忧伤的旋律着迷。忽然，龙被身边的王子碰了碰肩膀。
　　王子冲龙使眼色。龙心领神会，放下喝空的牛奶杯，跟着王子悄悄退出人群。走出了人群，王子牵住龙的手，撒娇似的晃了两下：
　　“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龙跟着王子，渐渐走出了有帐篷驻扎的地方，走过了牧民的羊群。今夜天气晴朗，羊群在月光明亮的草地上悠闲地休息，感觉到龙的气息，顿时四散而逃。只有小男孩的小山羊反倒迎上来，快活地跟在王子身后，咩咩地拱王子的腿。
　　王子顺手抱起这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还问龙要不要抱。龙好奇地接过雪白的小山羊，感受到绒毛下暖呼呼的、随着呼吸起伏的身体。小羊羔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比大型猛兽还可怕的气息笼罩了自己，顿时不敢乱动，可怜巴巴地“咩”了声。
　　龙没兴趣吓唬幼崽，他放下害怕的小山羊，看她一溜烟地往羊群里跑回去，拍拍手上的毛，对王子说：
　　“你要带我去哪？”
　　王子指指前面，神秘兮兮的：
　　“马上就到了。”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会，龙便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一颗嵌在夜晚的草原的蓝宝石，湖边还摇曳着无数茂盛的野花。
　　草叶在脚下发出簌簌的声响，王子和龙拨开花丛向湖边走去，王子的声音得意极了：
　　“上午的时候我想，有人居住的地方应该有水源才对。我就去问那些小朋友，他们告诉了我这个湖。”
　　两人找了一块临水的大石头坐下，王子随手折下簇拥在石头周围的花朵编花环，龙脱了靴子，挽起裤腿踢水玩。
　　王子的手很巧，很快就编成了一个精致的花环，他叫了玩水的龙一声，把花环戴在龙的头上。龙扭刚过头就感到头上多了什么东西，他摸了摸头顶，不明白王子在做什么，不过他经常不明白王子在做什么，所以也就随他去了。
　　“很漂亮。”王子看着那些饱满的花朵坠在龙的发间，由衷地说。
　　“漂亮”这个词唤起了龙的记忆，龙于是唤了王子的名字。
　　王子：“嗯？”
　　龙认真地问：
　　“什么是‘神魂颠倒’？”
　　王子看着龙，龙也回看着王子。好半天。
　　“……谁和你说的？”王子问。
　　龙撅起嘴：
　　“这就别管了。回答我。我好好地坐着，怎么会颠倒？”
　　王子：
　　“啊……这个、也许，你不应该从字面上理解它的意思……就是，呃，不太好解释……”
　　“——难道，这又和你说的那个‘心’有关系吗？”龙说，“因为只有和这个‘心’相关的问题，你总是不肯直接回答我，说是什么，我应该——”
　　“应该自己去感受、去领悟。”王子笑嘻嘻地接着龙的话说，“有什么疑问吗，宝贝？”
　　龙：
　　“有很大疑问！疑问就是，我什么都没感受到。你就不能做点什么，能帮助我明白的事吗？”
　　王子为自己分辨道：
　　“这种事我一直有在做啊……你自己什么都不懂，怎么能怪我！”
　　龙：
　　“不可能，龙是聪明的生物，龙什么都懂！肯定是你教法有问题。再教我，立刻！”
　　“你好凶。”王子感叹着。
　　但看到龙眯起的眼睛有变成金色的趋势，王子立刻投降：
　　“好吧好吧！我教就是了！不过先说好哦，这种事，我也是第一次做……”
　　——一阵微风略过湖面。良久。
　　“……让你教我，你用嘴巴碰我的嘴巴做什么？”龙说，“这是某种魔法吗？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
　　王子的耳朵有点红，但作为一个勇敢的、坦诚的骑士，他还是直视着龙的眼睛：
　　“这个不是魔法，这是吻。”
　　龙大大地睁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说什么。王子用一根手指点在龙的嘴唇，阻止了他的话：
　　“当我吻你的时候……”
　　手指下滑，王子的手掌轻轻贴合在龙的胸口，
　　“我的心砰砰直跳，”
　　王子凑近，近得能闻到龙发丝间花环的浓香，近得能看到龙的眼睛里自己的倒影，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话语说出口，或是词句就这样自己流淌出来了，
　　“我感到……自己仿佛，神魂颠倒。”

　　王子的手指间有编花环留下的青草香，身上还有烤肉和麦芽酒的味道。他闻起来像草原、像舞会的风、像很多很多自由和快乐的东西。
　　龙的脑海里好像有什么光芒闪过，将某些从前不懂的东西串联，这东西快得让他捉不住，但他却明白了。就好像他和世界原本隔着一层玻璃，但在这一瞬间，以王子为中心，玻璃消失，真实的世界展现在他之前。
　　王子感到在自己手下，龙原本平静的心跳，逐渐加速，砰砰地撞击着掌心。
　　龙几乎被眼前崭新的世界弄得晕头转向，他无措地、结结巴巴地握住王子的手，就像握住自己的锚：
　　“……这、这是什么？”
　　没头没尾的话，王子却听懂了。他似乎能够体会到龙的心情，同样地，他也是第一次体会这样的心情。王子的心跳也很快，掌心滚烫，此刻，他的眼里除了龙什么也看不到。他简直搞不明白自己有没有出声，但他的确对龙的疑问做出了回答：
　　“这是……爱。”

　　轻轻地吸了口气，龙第一次发现鲜花的香气原来如此馥郁，草地上的虫鸣原来如此动听，他以前仿佛过的是没有嗅觉、没有听力的生活。他握紧王子的手，在明亮的月光下，王子的金发也似乎从未如此闪耀。龙缩短两人间的距离，直到鼻尖抵着鼻尖，彼此的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教我，更多。”他悄声说。

　　——一轮圆月高高地悬在天上，几丝薄纱似的轻云挂在繁星间，星星窃笑着眨动眼睛，笑声是满天摇晃的小铃铛。
　　风拂过花苞。湖面泛起涟漪。有什么落入水中，久久地缠绕。细碎的声响和呢喃。
　　夏末的虫鸣衬得夜更静。
　　在这样的夜晚的这样的湖里，王子与龙发生了什么，谁也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