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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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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95年6月5日清晨,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雨,有几丝凉意。地里的麦子都收了,天地显得无限的宽阔。这是一个月季盛开,野草肥绿的节候。
下了课,我又独自一人来到野外,割过的麦田放眼望去,是一望无尽的黄灿灿的麦茬。眼下的农民正盼着来场种豆的雨呀!……眼前的几棵大杨树是我的宝贝,因为一到星期天不上课,我时常一个人在树荫下读书。伴着凉爽的风,闻着叽叽的鸟叫,别提有多惬意了。下面那条小溪的水终年细细的流着,读书瞌睡的时候,就在那洗把脸。水里有鱼,天上有鸟,田里野花烂漫……好个乐园所在哟!比在学校里看那城里的学生穿一身时髦衣裳在我面前来来回回的显能神奇多了——可惜就快要离开了。因为7月份学校就送我们去各地工作(现在看来,这工作也就是打工)——毕业了……上课时,挨老师骂时——每个人都盼着早日毕业,离开学校。可这一天渐渐来了,学生们这时一点学习心思都没有,反正都考完试了。然而同窗们的心里还是有些隐隐的痛。
这一天还是来了,我选择了去南方。
7月2日,大豆下地的时候,我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车上人很多,熙熙攘攘。
入了位子,打开干粮袋,看着母亲煮的鸡蛋,想着身上揣着浸满汗渍的一千块钱,鼻子发酸,眼窝发热。看着父母的血汗钱,有些哽咽……晶莹的泪光中,看见一个瘦小的、倔强的小男孩在一个虽然贫穷但却充满爱的家庭里成长的经历来……
家里很穷,小时候。记忆中的父亲是拉着架子车到周围各村收购破烂的身影,——把从各村收来的破烂,装成一大架车,然后拉到县城去卖,赚了钱为我们姐弟几人交学费,添些油盐。母亲和大姐二姐种地,操持家务,养一只猪,几只兔子,喂十几只鸡,卖了钱留作来年地里的化肥钱。父亲常很晚归来。冬夜里,母亲便关了门,和姐姐一起去迎父亲,嘱托我看好家。那时的我总是忧伤坚定地应母亲,然后拿来小板凳,就着厨房的煤油灯,看起书来。常常很久,听见架子车的噜噜声和父母的喘息声。我知道车子上家门前的坡了。便飞了去,帮着推上坡,下车上的货物:几只酒瓶、一些纸皮……每每这时,父亲总抱歉嘶哑地对我们说“没收多少,今天赚不了几个钱……回来路上割了把兔子草在口袋里——风儿,打开透透风……”母亲和我们并不在意他说什么:母亲蹒跚着走进厨房;小姐到西屋做作业去了;我倒了草,顺便向兔子笼添了些;父亲便在那煤油灯下数那一角、五分的纸币来……那时大姐二姐在小镇上摆了个花生瓜子摊儿,一般晚上不回来。
家里穷,穿不起好衣服。学校小伙伴看不起,使我过分自尊,不让父亲来校找我,怕人知道我有一个收破烂的父亲——现在想来,我是多么的无知和虚伪!原谅我吧,我仁慈、勤劳、朴实的父亲!
有一次,星期天。父亲说,“风儿,今天多拉些纸皮去县城,多换几个钱。你帮我送一趟,路上几个小坡,也少求几次人……”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大声喊叫,“我不去,我要在家里看书!”父亲的脸就有些戚然,“好吧,好,读书……”就佝偻着身子装车了。就在父亲转身去装车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父亲的背影:洗得发白的蓝粗布上衣已湿透了,贴在背上,越发衬得背上的白布补丁皱巴巴的泛着黄渍。听着他重重的步子远去的声音,我心痛如绞!父亲,父亲,十几年了,孩儿常常为那次的无知而忏悔!那次母亲在一旁看了,眼红了红,撩起围巾擦了擦,也去帮父亲装车……那次父亲回来给我带了本《新华字典》。父亲不识字,他是怎样穿着一身破烂衣服走进县城豪华的书店呀!又是怎样求人找到的!我可怜的父亲,我一生操劳的父亲!而我呢,却仅仅因为怕同父亲一起去县城卖破烂被同学看到嘲笑!
家里有时做点好吃喝,家人都让着吃。记得有一回晚上,母亲买了点肉,做饺子。因为肉少没多少馅,母亲和姐姐只挑锅里的面皮吃,想把有馅的留给最累的父亲。父亲硬不吃且生气了,给家人都拨几个,才安心吃饭。
在学校,我的成绩很好,然而在学校,我没有多少快乐。小学时,最高兴的是放学回家和母亲一块劳动。或是和几个小伙伴一起玩耍,分人打架玩,手里拿着小木条当作大刀宝剑,嘴里配着“啾啾”声,乱舞一通,自我感觉像某一电视里的大侠……然而母亲见了总说,“好好玩,不要碰着……”
一忆起童年,常有这样一幅图画涌现在我的脑海:秋天的傍晚,很冷。太阳落去了,在一片梧桐树林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姐姐带着她七八岁的弟弟在扫落叶,准备用架子车装回家做过冬煮饭的柴禾。那个瘦瘦黑黑的小男孩衣服很单,却一脸的倔强。他撑着一个麻袋,放在地上,用他的小手捧着他姐姐扫好的一堆堆落叶,往麻袋里装。小男孩常被风吹起的落叶弄得一头一脸。他就抖了抖身子,揉了揉眼睛,继续装填。你看他一会跪着,一会半蹲着,一会站起。捧了几捧,就提一提麻袋,麻袋和他差不多高,他就努力平端了那快满的麻袋,紧闭了嘴唇,用劲向地下甩摔几下,那麻袋总也不离开地,还常会摔倒,弄得自己一脸树叶——从一堆落叶到另一堆落叶:一个瘦瘦的、倔强的小男孩在那秋日里很冷的黄昏里……
十五岁时,我考入安徽技工学校,保安中专班(因为读技校可以早日毕业,减轻家人的开支)。农人家的孩子,书能读到这个份上就很不错。中专的日子是清苦而充实的。每周六回一次家,带些干粮(烙馍)和父母包着三四层纸皮的几十元钱,就匆匆逃回城里,把自己关在宿舍读书,我不忍看父母一世辛苦的脸还要对我笑,做出轻松的样子。我那时的理想便是拼命读书,渴望早日毕业,让父母亲在我们村成为富翁。中专二年的光阴,我练书法、写文章,不知深浅的书都借来读、借来抄。终于有一天,我的名字在校报上及地区小报上出现了——父母是多么高兴!跟郭青老师学书法,结识了几个喜欢读书学习的人。成为“冰咖啡艺术报社”会员,是个小名人。然而总没有多少钱,过分自尊敏感,回避与同学们交往,那时的我常喜欢一个人跑到城外的田野里,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草地上。那时的天空是那样的蓝,云朵是那样的白,小鸟的声音是那样的悦耳,油菜花是那样的香……多么美好的春天!田野里有一条小溪,泛着绿,下面有毛茸茸的小鱼——这时的我常有激情、灵感。忘了穷困,忘了别人的侮辱,写下那美丽的句子:
“生命该像一条欢快的河流才好……
“风来了,雨来了,岩石阻了我们的路,我们激情奋起,渡山走险,充实愉悦地走过这些艰难。下游又是平静的温情:暧暧的风吻着你,新生的小草在河沿边慵懒地舔着你……
“不要太计较过去的不快吧!余秋雨不是写过‘没有白发的老者是遗憾的’么?一个八十高龄的老人如果满头乌发,会令人害怕的。
“是的,人应当赶快生活。
“我们没有时间去后悔什么,没有时间猜疑、灰心,新的生活时刻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是新的选择,俳徊不属于我们。
“亲吻眼下的时光吧,我的朋友!
“笔没水了,下次注意;鞋子坏了吗,花几分钟时间换一双;有人骂你吗,别理他,你没时间……
“亲爱的,一颗热爱生命的心……”
我这篇命名为《生命》的文章很快在校报上发表了。
临近毕业了,……毕业了,我要去南方打工了……。
………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时了。一头汗水,用毛巾擦把脸——火车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肚子有点饿,拿出两个鸡蛋来,无心下咽。家里父母亲都是吃大馍就蒜瓣。想起今日早晨,父母亲搁了地里的农活,陪我来火车站——花钱坐车行路,在我父母的一生中可是少有的。他们回去时没有我,那是断不肯再花钱坐车的,必是走回去的。父母亲在车站给我说话时,我使自己冷漠坚定。母亲满是皱纹的脸已布满了泪水,父亲再三叮嘱……忽然天空作美,有了雷声,要下及时雨了——豆子可以下地了,父亲是欢心的,虽舍不得儿子,也大度地挥一挥手说,“出去闯闯也好!”笑容在他沧桑的脸上像是一个有少许伤痕的石榴,乱乱的好些日子没刮的黑白相间的胡子随着他教子的讲话声一动一动的。……
当我向火车门走去的时候,我不敢回头看他们,我怕失去前进的勇气,火车已启动,猛然回首,才发现一夜之间母亲又添了一缕白发,飘浮在这连绵的雨中……
看着渐远的父母,相互缠扶,多么孤单!我的泪就来了……
别了,我的双亲!
别了,我的学校!
别了,我的家乡!
您的孩儿已踏上寻梦的征途!
………
想着这些年父母的艰辛,我真想返回,永远在他们身边,什么事不做也好。
不知不觉又迷糊着了,梦到与父母的诸多往事,母亲啊,伟大的人类的母亲啊,您可知道孩儿已经长大,要去追求他的理想!原谅我吧,亲爱的妈妈……
醒来时已下午六点钟了,火车正是一站。太热,吃不下什么,也不渴,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火车上像个蒸笼,车上人的脸红红的,也是一动不动,好似在静静地感觉身上流淌的汗水。火车里过道上面的小风扇的风是没用的,卫生间又没有水了。车上的人都盼着火车启动,能带点风。
火车启动时,天已经全暗了。
窝藏了几天的雷雨,终是闷不住,由风牵着路开始振作了。风来得快猛,人们刚感到一丝凉意,还没有来得及惊喜地议论时,风就大发狂威了。呼呼的大风声盖过了火车声,人们惊慌地关车窗,不多时,雨似从天上倒下来,拼命摔打着远处模糊的树枝、地里的庄稼。天比刚才亮了些,雨却更大了,乱七八糟地刺撞着火车上的窗子;路旁的树,宛若夜行的部队向后飞奔而去;远处的山只看到些许轮廓,像巨大沉寂的野兽;低洼处大片的庄稼几乎看不到了,看起来如同一块破烂不堪的灰布,慢慢向后飘去;偶尔闪过几点灯火,又让我伤心起来。
一天的行程,火车上的人多睡熟了。只能听到火车的铿锵声和雨水声,外面的事物全然藏在了黑暗中,变得神秘、可怕。离家大概很远了,前方等着我的将是什么呢?我是不是太自信,忽又自怜起来:我是那么的小,会不会遇到打劫的,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外面又打起闪来,跟着轰隆隆的雷声,雨更大了。
火车似乎被这雷声激怒:吼叫起来,“咣——咣——咣——”地冲向远方的闪电和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