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千山同月

2、第2章

　　步烬尘瞧着簪子，几百年来还是头一回有人在这破庙寻死，自己亦未曾在人前显过真身，今日倒是破例了好几个第一回。

　　许是好久未同人说过话，他看着簪子愣了好一会儿，最后终是盘盘腿修行打坐，一如往常。无非是万千众生中一个，又与他何干？明日复明日，他依然只会被孤零零地遗忘在这片大雾包裹的竹林里。

　　若真有谁会来，算算日子师尊生辰快到了，也该是他那调皮师弟来的时日了。轿子既然抬个寻死之人来，必然是师弟又错过了，步烬尘望着四周一片茫茫然，罢了，能不能破这雾中阵法且让他自己想法子去。

　　沈韵清本不是莲花镇人，他只是实在不愿回想过往，便在庙里随口回应。谁道那仙人实诚，也不知用的什么法术一眨眼功夫就把他送回了莲花镇，一身狼狈不堪的脏衣此时也洁净如新。

　　他一心寻死，眼见要成功却被救回一条性命。本该是怨的，可庙是别人家的庙，自己理亏不说，却也实实在在欠了仙人救命之恩。如今救命恩人被锁，自己却是自由之身，想来也是讽刺，深陷囹圄之人想自由，自由之人却想求死。

　　自己既是志念坚定，多活几日替恩人解了忧愁又何妨？当下，他决心再去仙庙，替仙人卸了脚上的铁链方算报恩，自己也好安心上路。

　　灰暗破败，天开始蒙蒙发亮，旭日东升，满怀朝气，似一夜大梦后好的坏的荒唐的都过去了，又是新的伊始。一阵肚里打鸣唤回思绪，也罢，这就是人哪，天大的事落下来肚皮还是会饿。

　　纵是新开始，可日子就是日子，离不开衣食住行，离不开金银钱财，沈韵清苦恼起来，左思右想，一直想到街上的走卒贩夫渐渐多起来，他摇了摇头站起身，虽在莲花镇人生地不熟，但自己也是无意间藏了个小金库，再抬首已是站在布庄门前。

　　“哎哟，小公子您又来啦！”布庄老板眼见贵客面上都泛了红光，“是又看上哪匹料子了？快进来瞧！”

　　沈韵清不肯迈步子就在店门口，脸红耳红低着头，双手在袖子里攥了拳头，咬咬牙，平日里温和客气的声音也粗了几分：“老板可还记得我？”

　　“自是记得！自是记得！”

　　“那我前几日在你店里头只买一匹粗麻布给你几张银票，你未曾找我银钱可记得？”

　　老板的脸刷的白了，立刻明白沈韵清来意，结结巴巴道：“是你，你自己不要，要的。”

　　“我怎的就不要了？”话都说开了还要顾及脸面岂不蠢哉，沈韵清提了提气道，“现下不就向你讨来了？”

　　“买定，买定离手！谁还不知道规矩，公子您这就不地道了。”老板便是理亏也要硬撑，毕竟嘴巴一软，银子飞走。

　　一位年轻公子站在布庄前跟老板讨要钱财，这种扎眼热闹可不能不看，况且，沈韵清这般模样的翩翩公子就是几日过去了，在这不大的镇子里依旧活在莲花镇人的茶余饭后里。

　　果不其然，有些个大胆姑娘家帮了腔：“我们几个都瞧见了，你拿着银票在门口可喊着呢，就是不肯迈步子追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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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匹麻布收人几百两银子，臊不臊呀，再不济公子您呀，就报个官。”

　　这句句见血，字字诛心，直把布庄老板那厚厚的脸皮一层层掀开来，便是有人提及“报官”，到底是绷不住了。

　　“别别别，公子您冤枉呀，我那天确实喊了您，您没回头呀，”若还要在莲花镇呆下去，生意人的有些个根本还得讲究，可毕竟是到嘴的肥鸭子丢了，心里头可是大不乐意，讽道，“公子不是我说，您这般人物来我们这小地方作甚？”

　　沈韵清本就宽厚，见讨到银子便也松口气，不甚在意道：“我去莲花镇竹林里，听闻那有个庙听甚是灵验。”说着将手里一锭银子塞进老板手里。

　　“哼，公子莫要说笑，”老板反手将银子推了回来，“我们这儿的竹林子什么也没有，东山那儿的竹林倒是有座庙，供哪位大仙不知，灵倒是非常灵。”莲花镇竹林哪儿来的庙，老板权当眼前小公子在讲假话。

　　倒是个有脾性的，再想问却也只能作罢。

　　民以食为天，眼下要紧的自是填饱肚子，街口小摊热闹，人来人往，借着吃食能聊能侃。沈韵清只食一碗素面，却对拼桌之人格外客气，还请吃了甜糕。

　　沈韵清替同桌的食客添了茶，客气道：“周兄弟，你看我频频赶路，东奔西跑，可有地方求个平安？”

　　那被叫“周兄弟”的汉子心里头舒畅，今日上工前来这摊子吃碗面的功夫就叫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公子搭了话，打听了些莲花镇的事情就道感激不尽，非请自己吃糕点，自是知无不言。

　　“求平安？我们这里可没有庙啊道观啊什么的，私建的都叫朝廷命官给拆了！最近的庙可在东山，东山大仙庙，灵得很！只是……”

　　“只是如何？”沈韵清盼着能打听出仙人的事情来，连忙问。

　　“只是，这东山常年起大雾，散都散不开。最近的庙确是在东山，可离莲花镇远着呢！”周家汉子捏了块糕，接着道，“沈老弟，你要是为求路上平安，东山不顺道还不如换个地方求。”

　　沈韵清连连称是，一顿吃食下来心下有了计较。莲花镇竹林实则不开阔，一盏茶的功夫可走个来回，若说有那么座庙建在竹林隐在雾气中，那听着确实像是东山大仙庙。便去看一看罢，若搞错了，索性就地求一求那很灵的东山大仙，求他保佑自己找着地方。

　　东山路途遥远，隔着虎山跟零落成星的几个小村庄，若按路程来看，要到东山先到虎山。沈韵清靠着马车一路摇摇晃晃走了几天，这一段明显颠簸起来，加之又逢雨季，今日恐怕赶不了几里路。好在将至虎山，到虎山便是离东山近了，到时有两条路选，可绕山走官道亦可抄小道。

　　他轻叹一口气，自己平日里算得上娇生惯养，抄小道风餐露宿好几日怕是不能撑住，总之，仙人跟庙一样跑不掉，还是走官道吧。

　　这晚，沈韵清在大雨倾盆前住了客栈，下楼吃食时，遇见一怪人，一个毛头小子身穿道袍荤素不忌不说，“善孝忠贞”四不吃也置若罔闻，面前明晃晃摆着一大盘牛肉。

　　旁人好笑道：“喂小道士，你可把你的‘善’给吃咯。”

　　小道士也不理人，摇头晃脑又是一口酒。

　　那人见自讨无趣，轻声啧道：“假道士。”

　　谁想，当即传来一声暴喝：“你说什么？！敢说我是假道士，我可是修行人！”

　　“修行人？哪家的道士吃牛肉,你哪个道观的？”那人见他强硬，索性也将话说开。

　　小道士自是听不得别人说他，当即拍桌子道：“你个榆木脑袋不知变通，懂个屁！不吃肉就叫道士？！老子我师出名门！”

　　沈韵清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摇摇头，顿觉世风日下，想那庙里仙人虽穿着明艳不似修道人，却堪堪救了自己性命，这小姑爷一身道袍打扮却又酒又肉，罢了，莫要掺和，早些休息早些赶路。

　　“我呸！还来劲儿了，你听听，你听听！”那小道士不管不顾，一把上前，竟把沈韵清生生往后拽了一步，“你来评评理儿，我怎的就不如那庙里的大仙啦？”

　　“什么庙？”沈韵清当下就一愣。

　　“东山的大仙庙呀！”那个大脑门的“榆木脑袋”道，“可灵了！我们这片的都去那儿求，你小子到底哪个师傅教出来的这么狂？”

　　“信不信我收了你们的大仙！”

　　沈韵清闻言手一抖，拍开那毛小子：“这位道长慎言，东山庙的大仙心善可怎么你了？”

　　“是吧，是吧，兄弟你哪里人？”

　　沈韵清思忖半晌：“莲花镇。”

　　“莲花镇？！这我可晓得！”“榆木脑袋”一拍敞亮的大脑门，“你们那儿有个裁缝，无钱无势，去大仙庙求了财便开了布庄，前年那会儿又去求子，就有了个大胖小子，为了谢大仙还重新修了庙！”

　　恍惚间，那花花绿绿的泥塑脸和布庄老板贪财的脸划过沈韵清眼前，背上一疼，被狠狠拍了一掌：“小兄弟！你说我们的大仙灵不灵！”

　　“灵！”沈韵清心怀感恩。

　　突然之间，“榆木脑袋”连人带椅在半空中转了一圈，狠狠落地，椅腿散架，他摔得生疼，龇牙咧嘴，连句整话都说不出。店堂里顿时鸦雀无声，一时间都被眼前所见震撼，隐隐觉着这小道士许是个高人。

　　“我现下就是要去找你们的大仙！” 那毛小子说完拔腿就跑！

　　沈韵清回过神来，心念一转心头狂跳，追了出去。

　　“吃霸王餐啦！！！！”身后叫骂声连绵，便是高人也不能吃饭欠银两！

　　“小道长，小道长，等等我。”脚程本就不快的沈韵清格外辛苦，心口砰砰直跳。

　　夜晚无风过雨的青石板路折射着月光，拉长了来来往往过路人的影子。

　　“哈哈哈哈哈！就是这张，红毛狐狸皮！”

　　那毛头小子在一卖兽皮的摊贩前停下狂笑不止，将一张软趴趴的狐皮围在自己身上，就是这条，红色的！红色的！
　　沈韵清的停下脚步，眼前闪过庙里人的红衣，只觉呼吸不畅，空气涌进胸腔翻腾不已，锤着心口。

　　“小道长您这是去哪儿？”沈韵清喘着气连话都说不利索，肩膀上下耸动，“要是小道长喜欢这身狐皮，我便给您买了，您是修行人权当我供养您。”满口胡诌只希望对方听进去。

　　果不其然那小道士转过身，眼里闪着星星，身形摇晃似是喝多：“对对对，终于碰上明白人了，悄悄告诉你，东山庙里头锁了只红毛狐狸，我就要穿这狐皮去见他，吓唬吓唬他！哈哈哈哈哈！”

　　胸口涌进的空气仿佛又被抽离，沈韵清如遭雷击，总觉着全对上了又全然没对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消化，那分明是位相貌堂堂的男子，总以为是哪位仙人下凡，却说是狐狸？会不会是自己找错了方向，那仙人根本不在东山庙？

　　兀自镇定后，他恭敬拱手道：“小道长可否让沈某同行，您是高人平素我也闲来无事，求道长和我说道说道那些个奇谈怪闻。”

　　说着不容对方拒绝，将狐皮买下，仔帮小道长围好，复又上前一步道：“在下沈韵清，敢问道长名号？”

　　“叫我毛道长便可，我喜欢听！”

　　“毛道长！”

　　“好说好说！”

　　“毛道长！”

　　“好说好说！”

　　各人各心思，一个卖皮毛的摊贩前兴高采烈的两人如何看如何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