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千山同月

15、第 15 章

　　便是重逢，此时沈韵清的“活人像”依旧被扣于瑞华峰临渊阁内室，终是受制于人，重要的是，步烬尘无法将已经“木化”的沈韵清治好。

　　如此一来便只能将希望全然寄托于狐狸小火球，指望着小家伙能尽快将“活人像”取回才是。

　　雨水淅沥，早已将两人衣衫湿透，步烬尘将沈韵清拉至屋檐下避雨，身上伤口无从医治，这身湿衣裳总有办法弄干。

　　话说那瑞华峰上，身大翅膀小的纸糊苍蝇也是卖力，紧紧跟在狐狸小火球身后，不敢懈怠。两个小东西脾气虽大身体却小，混进临渊阁并非难事。

　　此时又有人上山来求，索性随着浩荡队伍一同进入内室，胖苍蝇更是轻轻落在一个人偶身上，偷懒偷得讨巧。

　　只见为首一个身穿紫衣人偶抬手下令，手底下木偶人四处忙活，屋里熏香骤起，紫衣人偶自己则铺开一卷空白卷轴，阴差阳错之间，大大的黑屋子里被很多双小眼睛盯着，热闹非凡。

　　小火球滴溜溜地飘忽至沈韵清的画像前，沈韵清，字清远……此地当值为：江湖大侠。

　　胖苍蝇贴在高高梁柱上搓搓手，继续瞧着，却见那颗狐狸火球又偷偷向着自己靠近，两个小东西斗争不息，转眼又是一顿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大屋中间，紫衣人偶心无旁骛专心做法，饶是鸡飞狗跳各干各的却也没耽误正事。

　　透过狐形火球，步烬尘自是将一切尽收眼底，也不知这苍蝇是谁画的，头重脚轻，翅膀都快撑不住身体了，施法之人当真粗糙又高明。

　　“让我瞧你伤势如何，”步烬尘伸手，轻轻沿着沈韵清伤口来回安抚，看似抚摸却未曾触碰，只偶尔在细微处指尖不经意划过伤口，“变成木头了，当真不疼？”

　　“我来晚一步。”

　　沈韵清轻轻摇头：“阴差阳错不能算计，重逢便是万幸，何况也找到了赵小姐。”

　　街上百姓也是实诚，硬生生拆了块门板给赵妍妍当床铺用，还把她藏在巷子拐角处，生怕这位女侠再受了伤痛。

　　赵妍妍歪着脑袋瞧不见外头情况，此时听沈韵清提及自己便迫不及待应声：“我在这里！沈清远，可是……你师父来了？”

　　她一直挂心沈韵清，想着要是他不敌便叫他快逃，可听着听着，仿佛听出个故事来：“快将我抬出去！”

　　话音刚落，却传来沈韵清的惨叫声，仿佛利刃般刺进赵妍妍双耳，又仿佛拼尽力气划破雨帘。

　　赵妍妍愣在当下，无从反应，好半天才转动了一下眼珠，这是现下身上为数不多的活肉了，睫毛沾上的雨水顺着滴落，雨停了。

　　“沈，沈清远？”她挣扎着想起却是有心无力，“扶我起来！快来人，将我扶起！”便是求助呐喊亦无人应答。

　　沈韵清倒在步烬尘怀中，肩颈处鲜血喷涌而出，以性命为价在衣襟处染了暗红，层层晕染，仿佛开出花朵。

　　他伸手紧紧抓住步烬尘，眼眶通红：“烬……烬尘……疼，好疼……”却讲不出一句整话来，喉咙处空气仿佛都被人夺走只能如脱水鱼儿般大口喘息。

　　步烬尘一手扶住沈韵清一手覆上伤口，下意识想将喷涌而出鲜血止住，却是徒劳无功，明明受伤的是沈韵清，可他脸色也同沈韵清一般惨白如纸。

　　自打入画以来连日奔波，步烬尘妖丹处早就隐隐作疼，妖丹上是师尊关他时下的封禁，若强行冲破恐有性命之忧，可此时又顾得上哪一出？

　　步烬尘毫不犹豫，凝了气息再次施法，誓将沈韵清从鬼门关拉回来。触目惊心的咬伤肉眼可见愈合，新的皮肉覆盖上伤口，白皙脖颈处逐渐完好如初。怀中之人却仿佛无所察觉，依旧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不肯放手。

　　“烬尘，烬尘……”只一遍遍喊着他名字，气息倒是稳了不少。

　　被强行压制的“人形犬”开始蠢蠢欲动，木偶人也开始口中言语，活络关节，此时安静的街道又开始热闹起来，这是必然，治愈了沈韵清，步烬尘法力所剩无几。

　　“新来的小公子呀！”

　　“是大仙人，新来的是仙人，手上会起火！”

　　那些个人偶恍若提线般摇摇晃晃自地上而起，“人形犬”口中流涎，再是压制不住，是非之地当速速离去，只是步烬尘眼前一片漆黑，步履不稳，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

　　沈韵清似在说着什么，但步烬尘早已听不真切，尖锐耳鸣声在脑中回荡穿梭横冲直撞，他勉力维持面上平和，生怕沈韵清瞧出什么来，几次深呼吸后视觉听觉才慢慢恢复。

　　余光瞥见两只“恶犬”蓄势待发，鼻口紧皱露出利齿，伏低身形，电光火石间一跃而起分别从不同方向朝沈韵清扑来！这一回步烬尘岂会再手软？他强行运气，打了狐火将“恶犬”焚烧殆尽，如此情况若再退让，他恐难以再护住身边人。

　　果不其然，浓烈铁锈味自喉咙深处翻出，步烬尘白着一张脸捂住沈韵清双眼，半晌才缓缓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先回东山罢。”

　　何故有此一出？还得说回瑞华峰上。

　　这狐狸小火球兢兢业业，转眼就找到沈韵清的“活人像”，按说顺风顺水，可那纸糊胖苍蝇也好奇，两个小家伙比划两圈，打闹之间，将沈韵清的像给点着了。

　　魂契未成，沈韵清当是要恢复肉身的，可他身受重伤，若无准备定然凶险万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步烬尘自然是怒的，却也无力责怪。

　　他透着小火球见临渊阁里乱作一团，小六所言非虚，此地瑞华峰当值的小九果真忠心耿耿，将收集“活人像”当第一要事，便是有一张损毁便哭得天昏地暗，哭完便带着手下仆役来回奔走，却不知祸事因何而起。

　　步烬尘心下有了计较，轻轻下了指令。

　　临渊阁内知晓自己大错酿成的小狐狸耷拉着耳朵此时“嘭”竖起来，又来了精神，他兴奋得腾空转悠好几圈便开始在木偶人身上四处点火。

　　火光之中，小火球隐在赵小姐画像身后，圆圆身体里伸出两只小爪，托着赵小姐“活人像”移至安全处，而后身体里涨大数倍，在高处干脆利落吞了不少画像卷轴，复身形大小又恢复如初，仿佛从未干过亏心之事，慢悠悠飘出内室，徒留身后一片狼藉。

　　“倒是有意思。”画外，贺风透过纸糊胖苍蝇的眼睛瞧着满屋卷轴，不由轻笑，眼底带寒光，“活人像”可以说是“魂契”的契书亦不为过，要结满屋契书可非一朝一夕。

　　“你且跟上去罢。”贺风笑意更甚，眼底更冷。

　　东山台阶狭窄陡峭，沈韵清不着痕迹用力，扶步烬尘在东山脚下拾级而上。再无法力加持一步登顶，沈韵清亦不过问，只放慢脚步。

　　“无妨。”

　　沈韵清闻声点头，前路热闹，木偶人抬着门板一路热心护送赵妍妍，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将女侠直接送去瑞华峰修腰子可好？”

　　“沈大侠和大仙人也要换身子，明日去，他们身子骨脆受不得晚风！”

　　“大仙人怎么受不得风？今日便去！”

　　“明日去！”

　　“明日去，”步烬尘语调无波澜，“今日瑞华峰起了大火。”

　　众人抬头望向峰顶，透过山间蒸腾水汽似是隐隐约约得见有浓烟自山顶蒸腾而起。

　　“大人！大人！”木偶人急得跳脚。

　　“你们作甚？可是要将我摔出去？”赵妍妍紧张得两手抓着门板，“那我还不如自己爬！”

　　“稳点儿，别把女侠摔了，稳点儿！”

　　木头脚在石阶上踩出一阵七零八落的闷响声，雨后山间空气清冽，水汽腾腾，身上衣物又开始潮湿黏腻起来。按说令人烦躁，可现下沈韵清陪在身侧垂着眼慢慢走，不过问不言语，饶是跟前头队伍离得越来越远亦不着急。步烬尘慢慢调息，心生宁静。

　　领头的队伍走的远了，被雨打湿的山道上只剩两人身影，相互扶持。

　　“沈韵清，”步烬尘缓缓开口，“你本可以不用遭此劫难。”

　　“此处瑞华峰无数，掌事大人无数，我自其它瑞华峰来。”想了想，终究还是要跟身边人全盘托出。

　　“那里的掌事叫小六，他说瑞华峰各处掌事性格行事做派均有多少差异，此处有两位掌事，格外较真。自打有人出逃，便不敢大动干戈，所以为了让人结魂契，便在时辰日头上动了手脚。”

　　一时之间知晓太多事情反而不知从何问起，沈韵清只得按捺惊讶听步烬尘接着往下说。

　　“所以，画中世界本来就时日飞快，此地更甚，”步烬尘停顿半晌，“我要讲的并非此事，而是我在得知此事之后依旧选了救护他人这才晚了一步，叫你结了魂契。”

　　步烬尘瞧向别处，不与沈韵清对视。

　　原来，那日步烬尘在赶往东山之时又瞧见了那位无力行走的青年。

　　那青年面带讪笑向身边人求助道：“这位大哥，可否帮扶一下？”

　　“何止一下，这可是每天要帮。”

　　“算了算了，就帮忙扶一下，”旁边人瞧着上前拉一把，“你看这不是起来了，又不是难事，人嘛，总要靠自己。”说完拍拍青年的肩膀，也不顾对方是不是脚底下站踏实了。

　　青年一个踉跄又跌了下去。

　　“哎哟，你自己试试，马上就能站起来，走走走我们哥儿几个去前头等你，没事，站起来多容易！”

　　怕是早已习惯被这般对待，青年低着头慢慢支起身子，一点点朝前挪。他这双腿脚是天生的，不靠外力根本无从支撑，不能走还想往前，便只能爬。

　　步烬尘冷眼旁观，人心这点东西在庙里头早就瞧了个遍，他咬咬牙俯身冲下，将青年抱起，至少自己做的孽自己还，而后速速去寻沈韵清。

　　任凭青年挣扎他也不搭理，将人丢在小六掌的临渊阁内，转身便走。

　　“您可是仙人？”青年浑身颤抖，吓得哆嗦，“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敢问……”

　　“我欠你的。”说罢步烬尘头也不回便离开。

　　“阁下尊姓大名……”徒留疑问消散于风中。

　　天色渐暗，沈韵清瞧着前头的山路有些迷糊，步烬尘环着他的手紧了紧，把本就不快的步子又放慢些。

　　“若不是我耽搁片刻，恐怕你也不用结魂契，是我过错。”

　　“人算不如天算，烬尘兄切莫自责，”沈韵清摇头轻笑，言语诚挚，“况且，救护他人于水火之中是本分，烬尘兄，你在尽东山大仙的本分。”他敬步烬尘的大义与善，他敬步烬尘修行中收敛了性情历经人间百态。

　　黑暗中，沈韵清目光熠熠，灼的步烬尘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