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千山同月

13、第13章

　　山门内，亦有重重回廊，初到临渊阁之人都会惊叹长廊游龙般气势，云海翻腾涌入，如乘龙游海翱于苍穹，沈韵清叹眼前这般景象不似人间有。

　　“此处深渊回廊，乃临渊阁奇景，堪比云上殿！甚可说后来者居上……”紫衣人偶提灯跟着，也不顾沈韵清是否听明白，兀自说起。

　　沈韵清却心神不宁，瞧着前头赵妍妍，见她脑袋似乎耷拉在一边，精神萎靡。

　　“小公子，来了临渊阁万事可解，”紫衣人偶“咕噜”转着木眼球，朝向赵妍妍又朝向沈韵清，“不必忧虑。”

　　“来我这里必定是求个长生不老，我许你们离断生死，两位可是想好要做什么行当了？”

　　不等回答，人偶又自顾自道：“不做也行，便是游手好闲也是可以的。”

　　沈韵清轻笑，这木头人的世界当真过得轻松，想来那些人争着抢着要上山的也是想明白了。大好年华大好享受，最后真成一块木头也无知觉了，又何必在乎那时会不会打回原形呢？

　　说话间，二人被抬进里屋，沈韵清震撼于眼前栩栩如生人物挂像，他抬头四面环顾，万人画像仿佛从天而降，头顶嵌着大小不一夜明珠，星星点点与墙上火把跳动暖光交相辉映。

　　他抬头瞥见牌匾，上题大字：“有求必应”，这里木头人疯了不是？竟学着寺庙题字，何其我慢贡高！临渊阁何德何能敢应众生大愿？

　　沈韵清看着牌匾沉默半晌，他试探道：“可否……放我们出去？”

　　“．．．．．．得了金刚不坏身，自然可以从这临渊阁出去，想去哪个村哪座山头，都随两位的意。”

　　沈韵清垂下眼，不再说话。

　　“莫顾左右言他！将我们从画中放出去！”赵小姐自己抹了下额头，还有些烫，此时倒气得有些精神了。

　　“自是不行。”

　　“此处，”赵妍妍抬手一指那牌匾，“有求必应。”

　　沈韵清轻笑，听闻这里，求年年丰收的就当农户，求考取功名的就当书生，喜欢推牌九的就当赌徒，如此种种，若这般看也算是另一种缘法的有求必应了。

　　“……小姐莫心怀执念，人身难得,”那人偶阴森一笑，“我渡有缘人，二位再好好想想。”

　　一套一套，真将自己当成活菩萨。

　　“不想了，大人恩慈，但求一副好身体，”沈韵清思索片刻，突然起身，朝人偶恭敬作揖，“我跟赵小姐一道。”

　　“沈公子！！！”

　　沈韵清轻轻按住赵妍妍的手，摇摇头。

　　“赵小姐曾与我说过，想游历天下，自由自在，无奈门风严谨，”沈韵清笑得清朗，“这回我替她拿个主意，就当个侠女！”

　　“我不如，”沈韵清心绪高涨，满怀雀跃，上前一步道，“也借赵小姐愿景当个侠客如何？在大人这儿求个自在！”

　　“哈哈哈！好！好！”那木偶人开心得拍手，木头手掌碰出闷响，“自在最好，自在最好！”

　　“谢大人！”沈韵清笑得春风和煦，连连点头称是。

　　待下山时，沈韵清看那黑漆漆的山道，心中告诫自己：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老话不错，现如今，自己下山却比上山易！这是承了代价的，切莫依赖，切莫侥幸！

　　仿佛这般提点便能清醒得久些。

　　赵小姐恢复了年轻容貌，此时却也不理沈韵清，径自往山下去。

　　沈韵清摇头轻叹，加快脚步跟上去。

　　“如何遂了那木头人的意？”几番相处下来，沈韵清发现，赵小姐委实是个暴脾气。

　　“且听我道来。”

　　画中时日颇快，要破生老病死必然要舍人身，如若变成木偶，至少拖延时日。沈韵清说得隐晦。

　　“其二，我们这些人从各处进来，凡有进出．．．．．．”话头被沈韵清隐去。

　　凡有进出，必有门道。赵小姐意会。

　　“一身皮肉游历四方，多有疲累，”沈韵清耐心道，“况且，大侠可日夜游走，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不自在？我们随大人处可不就是求一自在无忧？”

　　“拖一副好身体，行侠仗义，闯荡江湖，指不定哪日赶巧碰上我师傅，”沈韵清说着，转过身朝山头方向又是拱手行礼，“到时候，定叫他也来大人这，换金刚不坏身。”

　　也不知，这身体“木化”要几时，若能日夜不歇，碰上步烬尘的机会是不是也多些？

　　赵妍妍似觉着沈韵清说得在理，平静不少，可还是未同他讲话，自顾自大摇大摆往山下走去。黑灯瞎火，黝黑的台阶在两人眼里清晰可见，这也是得了新身体的好处罢。

　　路过田间，那些农人垂着脑袋，停滞不动，毫无生机。

　　“当大侠确实自在得多，沈公子当真聪慧过人。”

　　“愧不敢当。”

　　遥望东山，又是烟雾缭绕般模样，这般迷蒙蒙步烬尘看了三百年，他尤其不喜大雾天，况且天色灰暗，一副雨水将至模样，步烬尘一身水灰衣衫简直要融进阴沉沉的天地间。

　　东山大庙内，赵妍妍不在，在香桌上供水的活儿就由陈婆接替了。陈婆未曾读过书，大字不识，整日里听着赵妍妍将大仙吹得天花乱坠，日子久了便也满怀迷思。

　　这日，她拿一把香火在前院祈福，口中念念有词。

　　“哟！又搞得乌烟瘴气是为哪般？”刘臻拄着拐杖，揉着腰背，分明不屑鬼神之事，“可是阴雨天求大仙佑你腿脚不疼？”

　　说话间，步烬尘从天而降。

　　“哎呀！！！”陈婆吓得香烛落地，连连后退，“大，大仙？显灵了？”

　　“你哪里冒出来的？！”刘老头不敢置信，四处张望，前院空荡不可藏匿，眼前人确实从天上来，“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声音惊动庙里人，男女老少稀稀拉拉将步烬尘围着，却无人靠近，无人说话，地上烛火跳动，徒劳挣扎，最后终是熄灭，徒留一缕黑烟。长香却烧着，白烟袅袅，顺风升腾。

　　“东山大仙，”步烬尘扫视院里人，失望在胸中蔓延，沈韵清若不在此处，还能去哪里寻？

　　“大院里的人全在这了？可有一位……”

　　“大仙，”胡汶翰将福宝护在身后，壮着胆子往前走一步，“您可是寻自己徒弟来了？他常说您定会来。”

　　步烬尘顿觉荒唐，烦躁不已，只想快些找到沈韵清，却心念一转，试探问道：“我徒弟……可是姓沈？”

　　“你徒弟姓什么还用问我们？沈清远！”刘老头固执得很，“你是不是假神仙？招摇撞骗！”

　　步烬尘愣了愣，心中如卸巨石。

　　“少说，少说两句罢，”胡汶翰拦下刘老头，“沈公子被关进来半年了，您到底是不是他师傅呀？”

　　“……我是。”

　　“自己徒弟不见半年不着急，老太随便求个腿就亲自下来？”刘臻惊道，“你这神仙也当得太地道！”

　　“便宜师傅怎么当的？！”刘老头跳脚，被胡汶翰捂了嘴巴。

　　画外不多功夫画内已过半年，自己竟也毫无知觉当了沈韵清半年师傅，委实便宜。

　　“我那金贵徒弟在哪儿？”

　　“去到镇子里了，”胡汶翰指着山下，“今日应该会回来。”

　　刘老头借机挣脱，大声讽道：“再晚一刻他都记不起有你这师傅了！”

　　步烬尘倒是听进去了，小六处与东山离得近，本来不多时便能到这里，可他却有事耽搁，沈韵清于他如此重要，实在不该！

　　“别打了！你跟那火球打什么？”贺风在画外撑着手掌，掌心处画的一双眼睛借着胖苍蝇瞧着里头世界。

　　他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画中世界庞大冗杂，实属意料之外，这胖苍蝇运道好，胡乱转悠碰见步烬尘和小火球，结果放任步烬尘离去，倒是和这火球干了一架。
　　“你们一个纸糊的，一个火烧的，干脆寻条河同归于尽！”也罢，这球儿和步烬尘算是一道的，跟着总不会丢。

　　小火球见那胖苍蝇示弱让开了，开心地晃一圈，想是自己赢了，再不作追究。

　　天要下雨，两个小东西见势头不妙一前一后加紧了赶路，小火球依步烬尘之言，往东山方向临渊阁飘去。

　　山下镇里此时热闹，眼见天色灰暗，街边铺子纷纷开始收作，路人匆匆，赶着早去，扁平声音此起彼伏。

　　“最后一锅，卖完收摊！卖完收摊！”

　　“卖伞咯，卖伞咯，公子可要看看蓑衣？”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收摊了收摊了！”

　　一群木头人生生将日子过出了烟火气，沈韵清也急，本想着今日早些回东山，却是拦不住赵妍妍。

　　“您怎的又上了屋顶？快下来！”沈韵清仰着头看赵妍妍踢烂一片瓦。

　　“没办法，我可是侠女！”赵妍妍懊恼跺脚，又踩碎一片，“一恍神功夫就上了屋顶，可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沈韵清硬着头皮道：“‘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狗官，杀你全家！’这些可是赵小姐平日里会说的？”

　　“……会，也不会，我爹就是当官的，狗官狗官的总不好挂在嘴边。”

　　这里头，什么人，怎么活，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最后真真就是提线木偶，没有自己主意，赵妍妍最近便是无事也总忍不住行侠仗义。

　　沈韵清思索，自己分明与赵小姐同日里换了身体，她却仿佛“木化”得更快些，真怕过些日子自己再拦她不住。

　　“二位放心，官家小姐，富家公子咱们这儿有好几个，做大侠的却不多，便是日后过完瘾还能接着当大侠。”那日紫衣人偶信誓旦旦，仿佛邀功般劝慰他俩。

　　沈韵清看着街边熙熙攘攘，这里头人偶全凭大人调配，过完瘾，以前什么人便还是什么人，若是做了稀奇行当，便能一直过瘾，当真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他上前扶赵妍妍一把，见她瞧着手里头碎瓦愁眉苦脸，不禁想，他们何止是变木头人，简直同过去自己割袍断义，若真有一日能出去，可还变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