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宁柔行

4、第 4 章

　　【１】

　　那个少女的眼底，有不安的傲气。

　　罗杨狠了心，一巴掌就要打在她脸上，但却悬在空中犹疑了几秒。警笛响起的时候，他的双手被戴上了镣铐，而少女则是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我消耗着青春，你也必须失去未来。

　　【２】

　　教室里的学生们都在交头接耳，这节历史课，班主任罗杨为了教育不良少女陈依依，竟然撂下了课不上，直接拎着她要去找家长。

　　“安静！”教导主任站在门口吼了一声，七嘴八舌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个呆头呆脑的，像什么样子！”主任走到讲台上，看着底下大部分脏兮兮的孩子，嘴唇抖动了一下，接着负手站回了门口。

　　他背对着他们，但人还在视线里，所以仍旧没人敢出声。

　　彼时，副校长宋清山已经赶到了派出所，罗杨和陈依依都在做笔录。

　　“为什么体罚学生？”老警员语气平淡，照例简单询问了一下。

　　“她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碰到法律的红线了，如果再不加以教育，恐怕将来酿成大祸！”

　　随意记录好之后，老警员只觉得稀疏平常：“哦，那也不能打人呢。”

　　【３】

　　陈依依已经自行回家了，但罗杨被宋清山拉去谈心。

　　“我还得回去上课。”

　　“不要紧，我让刘主任代你了。”宋清山拽住他。

　　“罗老师啊，有些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心里要有个度。”

　　“可是她在教室里公然播放□□录像！还扬言以后要出去做．．．”罗杨实在说不出那个词汇，憋了一口气在心里，好不容易顺了气，才继续道：“这个孩子的三观有问题，她父母都不管的吗？

　　“你说的那个录像，我刚才也看了一下，尺度是有点大，也的确是带有很强的性暗示。但是呢，现在的孩子，她接触这些东西了，也不是我们能禁止的。你说白了，就是一支热舞，你不让她放就行了。”

　　“就这样穿个比基尼，趴在肌肉男身上做动作，还不能算．．．”罗杨摇头叹息，“你们没有看到吗？每年这些孩子考不上高中，几年之后，他们有的读技校继续堕落，有的进厂，有的去当廉价学徒。未成年吸烟喝酒，比比皆是，你们看到就不会心痛吗！！”

　　“我以前也是留守儿童，我知道父母不在身边，没人关心，很容易就被人带偏，误入歧途。”

　　宋清山连连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等对方安静了，他方才缓缓开口：“罗杨，你是一名老师，你的职责是教书育人。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们都会讲。”

　　罗杨还想插话，被宋清山瞪得闭了嘴，只能听他继续讲。

　　“你想以圣人自居吗？现在的孩子，心理太脆弱了。根源在于她原生家庭不可调和的矛盾。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拯救人家于水火之中的。要真有这么容易，那人人都是大学生了，谁还去送外卖呀，呵呵．．．”

　　倒也是个道理，他竟无力反驳。一腔热血像是撞进一团棉花里，一点力也使不出来。

　　当年有个人费心费力将他从恶的边缘拉了回来，这也正是他回到家乡的原因。

　　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幸运如他呢？

　　【４】

　　陈依依穿着汉服到了学校，由于生活费都套在这几件衣服里，她只能整天跟着一群男生混吃混喝。

　　罗杨依旧苦口婆心劝诫班上的学生，马上就最后一年了，一定要好好努力。

　　大家表面上应着“是。”私底下却给罗杨取了一个又一个难听的外号。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老师讲课念课本，不管上课睡觉的人，不抓成绩差的学生。

　　哪怕成绩好的学生，由于罗杨的一视同仁，没有了优越感，反而也变得冷淡起来。

　　他讲课新颖有趣，获得同学们的赞赏。但抛开这一点，没人喜欢他。

　　那天，罗杨就陈依依身上的服装，在课前五分钟给大家做了个小科普，讲解了一下汉服文化，作为课程开场，并指出了她身上那件服装和古人穿的还是略有不同。

　　他知道，她喜欢画画，喜欢时尚，喜欢小众。

　　说白了就是个因为成绩差，又没见过世面，思想狭隘，但想在其他方面找存在感的女生。

　　小地方的女孩子，普遍是这样的。环境导致，他并不觉得可耻。

　　他甚至期待这个女孩会因此喜欢上这门课程。

　　“他羞辱了我。”陈依依在那节课结束之后，偷偷躲在座椅上哭。所有的精彩和过程，全部被忽略了，她只听了那四个字：略有不同。

　　【５】

　　罗杨幻想过，自己拯救了不良学生，感天动地，被大家簇拥时的场景。

　　他有英雄梦，也有英雄的胆识。

　　可惜，他没有英雄命。

　　陈依依上了学校天台，威胁罗杨给她道歉，必须承认她穿的是正统汉服，否则就要跳楼。

　　罗杨请来了她的爷爷奶奶，两人对着她破口大骂：“有本事你跳！就当你爹没生你这玩意！”

　　宋清山赶忙将二老拉了下去，“使不得，可使不得这么刺激孩子。”

　　爷爷轻蔑一笑：“那丫头怕死着呢，让她做事情，划拉一下手指流血了，都要哭怕自己会死，你可让她闹，一会儿就自己下来了。”

　　那个笑容，可真是和陈依依如出一辙。宋清山开始相信罗杨所言非虚：一家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陈依依当然没跳，因为罗杨道歉了，还是拿着大喇叭当着几千个围观的学生道歉的。

　　他只说了一句话：“你穿的是古装汉服。”

　　【６】

　　台阶有了，她顺势而下，且名声大燥。

　　陈依依更加嚣张，目中无人。

　　罗杨下学期就要调回原来的学校了，他只是来交换一年。原本坚定留下的决心，在那一天被烈日晒得粉碎。

　　他从来不觉得抬头看太阳那么刺眼，否则为什么那天他会哭呢？

　　宋清山和罗杨一起喝酒的时候，劝他不要失了本心，以后的路还很长。

　　罗杨看着他已经斑白的鬓角，眼泪止不住的流。他的本心，是什么？他已经找不到了。

　　【７】

　　几年后，罗杨和云也一起在家乡的小面馆吃晚饭，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但这里仍旧是熟悉的模样。

　　“云也，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家在哪。”他喝了一口汤，自顾自笑了一下，“那晚还好有你救了我，不然火车早就把我的身体碾碎了。”

　　“我．．．四海云游，你听这名字就知道。”

　　倒也算是个好解释。

　　云也听到了百米之外女人的声音，他勾唇一笑，引来罗杨的深思：“你笑什么？”

　　“你信命吗？”云也忽然问。

　　罗杨错愕间，听到了背后的女人在和店家胡搅蛮缠：“你这东西怎么这么贵，便宜点嘛？”

　　“您说笑了，这都是明码标价，怎么来小面馆吃饭还有讲价的．．．”店家呵呵一笑，心想这人莫不是有病。

　　“我记得别家都比你家卖得便宜。”

　　“您肯定记错了，我家开了十几年，一直这个价格，是最便宜的。”

　　“给我便宜点，不然我去别的店吃了。”

　　店家垂头不再应话。早已经过了饭点，他也快打烊了，等收了罗杨这一桌，今晚就可以回家休息了，不想再伺候刁钻顾客。

　　“服务态度真是差！”女人扔下一句话，看着转身是要走，却是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８】

　　是很熟悉的腔调。

　　罗杨转过身，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还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只是现如今，她看到罗杨，居然也会问好了。

　　“罗老师，你也在这吃面啊。”

　　罗杨暖心一笑，点点头，便不再搭话。

　　倒是陈依依挪到了他这桌，开始侃侃而谈：“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这里教书呢？”

　　罗杨没有回话，只是反问了她一句：“你现在在哪儿念书？”

　　按时间线来推算，她应该是在念大学，他倒还是希望，她是能往好的方向去的，即便心中有预料。

　　“嗐，早就没念了！”陈依依大手一挥，“我都准备结婚了，可是我老公一点也不好，大晚上我饿了，让他给我买点吃的都不肯出来，这不，我还是自己出来了。”

　　看来是生活得不太顺。

　　罗杨已经没有兴趣听下去，只是匆匆扒了几口，就准备结账。

　　【９】

　　离开小面馆的时候，隐约还听到陈依依打电话的时候在吵架。

　　罗杨看向云也：“其实你说命这东西，可能也是有的。”

　　只是他早就向现实妥协了。宋清山说得很对，他不是圣人，更做不成圣人。

　　陈依依的确消耗了青春在许多无意义的事情上，但罗杨，并不是没有未来。他循着世俗的路径往前走，偶尔还是会想回头，但不会再为谁停下自己的脚步。

　　送云也上了火车后，罗杨在相反的方向和他挥手。

　　他知道，此生可能不会再见了，否则，云也为什么连个联络方式也吝啬留下呢？

　　罗杨把和云也的相遇埋藏在心底，他开始相信这世上有神迹，但却依然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云也在终点站下车，独自到了空旷的深山里。

　　冰天雪地之中，一团黑气尾随着他，逐渐侵蚀了他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