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宁柔行

3、第 3 章

　　【１】

　　一颗手榴弹炸碎了土墙，瓦楞化作碎片飞落四周。一阵硝烟过后，两挺机枪开始对着墙内的人扫射。

　　“太惨了！呜呜呜．．．”

　　有人已经没忍住哭了出来。

　　眼前大荧幕放映的场景，忽然唤醒了云也。他原本以为这样枯燥的战争纪录片没有人看，但来的人并不少。

　　一群老年人中，有一个看上去还算年轻的中年男人就坐在他身旁。

　　西装和长衫，剑眉与星目。两人并肩靠在这一排，尤其惹眼。

　　【２】

　　散场灯光亮起，驱散了真实感。

　　云也在男人起身时叫住了他：“先生，你的打火机掉了。”

　　他虽然不抽烟，但身上确实是常年带着火机的。接过后，点头致谢，大步跨向门口。

　　出了影院，云也才发现，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不至于在众多摄像头下突然消失，但更不想全身完好的淋一场雨，那样更显得奇怪。

　　“先生，你的雨伞忘记拿了。”

　　有人递给他一把直柄伞，是刚才那个年轻的男人。云也这时才注意到他胸前还挂着一个牌子，上面有名字：沈踏年。

　　看来他肯定是翘了会议来这里的。

　　云也接过伞，看着男人冲进雨中，心中的某个缺口忽然被放大了许多。他撑开伞，却不自觉向旁边的沈从军倾斜了一小半。

　　“俺就说，这孩子得是个好苗子。”沈从军脚下穿着草鞋，在坚硬的水泥路上磨得有些疼。

　　“沈老，你不会要看着自家孙子登上高位，才肯罢休吧？”云也跟在沈踏年身后走了也有一段距离了，看他这次又是孤身一个，便下了定论：“我看难。”

　　【３】

　　沈从军一个踉跄，差点没栽进旁边的水坑里，他长吁一口气，对云也道：“无常大人，他们都说你是无常里最讲情义的，你看，俺排到你手里，能在今天重返人间一趟，你总不至于连个心愿都不帮俺实现吧？”

　　云也停下脚步，再次和沈从军强调：“我是引魂的，又不是斩魂使。你让我对付沈踏年的死对头，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沈从军气涌上头，挥手振臂：“可你不是人啊！”

　　“．．．．．．”

　　他还能说什么，和一个习惯了下命令的老将领说“不”，这不等于劝沈踏年不要趟浑水，一家子都是蛮牛脾气，拽不动。

　　但他把伞给了自己，似乎好像，不帮他也说不过去。

　　【４】

　　“到家门口了，要回去看看吗？”云也在一家院子门前停住脚步。

　　七月十五这一天，留存于世的残魂得以重返。但他们无法进入阳气旺盛的地方，必须有无常在身侧，才能勉强一窥人间繁华。

　　沈从军挽起袖子，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他转头对云也道：“你带俺去梅家看看，俺非得吓死那个老杂碎！”

　　当年他为了揭露那老滑头的罪行，硬生生拖着残躯一状告上京师，可现如今，人家一家子活得好好的，这些年可以说是混得风生水起。

　　“他已经死了。”

　　云也一句话将过往恩怨一笔带过，也让沈从军的脸色垮了下来。

　　“死．．．死了？”他坐在自家门口一个劲的叹气，末了，抬头问：“那我在这黄泉路上，怎么没见过他？”

　　“可能他不敢见你们这帮兄弟吧。”云也蹲下来，望着门前蜿蜒曲折的小路，有些惆怅。

　　忽然，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左右看了一下。她的牙齿已经落光了，唯有一双灵目还晶莹透亮。

　　“奶奶，您怎么又出来啦。外面黑，小心别摔着了！”

　　身后有人在喊她，她却望着云也离开的方向怎么也挪不开眼。

　　沈踏年急匆匆从里面出来，搀着老太太，小心轻语道：“奶奶，我扶您进去。”

　　老太太身子一定，生气道：“你爷爷还没回来呢，我听到他的声儿了！”

　　里面的人听到这话，都齐刷刷跑出来，站在门口张望，像是在目送沈从军离去。

　　“如果他真的回来就好了。”沈踏年噙泪附和了一句。

　　“他回来过。”老太太自顾自念叨了一句，转身走进屋内。这里的摆设一点都没有变，她知道自家的丈夫一定认识回来的路。

　　她忘记了所有，只记得这条路，这座居所。

　　【５】

　　无常不能靠近凡人太久，否则会令凡人折寿。

　　沈从军的魂魄化作一缕轻烟，消弭于星空之下。云也试图伸手去捞住那些残留的光芒，却发现它们已经笼罩在了那座小院的四周。

　　次日，小院恢复了对外的展览，老太太依旧坐在门头钩一些毛线小花朵送给来访者。

　　她总觉得今天的精神气十足，手臂也不疼了，利索了许多。

　　一位义工拿了今天的新报纸来念给她听。

　　“眼下，梅某力等２人已被移送司法机关，被控受贿、贪腐。另8人还在调查中。”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老太太的手明显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稳的钩针，她从天井的一角往上看，阳光正好。

　　【６】

　　“你这是打算赖在梅宅楼上不走了么？”

　　“红红，好久不见。”云也对来者会心一笑，全然忘记了周边潜在的危险。

　　一团巨大的黑气从高空弥漫过来，天际边处已经闪过好几个雷电。红红伸手挡下了一记落在他身上的闪电，这间大院的宅内立刻起了火。

　　雨齐刷刷落下，却浇不灭那火，只看到宅内的发财树被烧得直冒火光，转眼就成了一堆黑炭。

　　他撑起伞，缓缓走到红红身边，双目冷淡，看似无情，却又还肯为她遮雨。

　　“哎．．．呀。”红红长叹一声，音色婉转，“有时候，还真是怀念那个时代啊。”

　　“不过，你可得小心些了，不是每次犯错的时候，人家都能来救你的。”她的手指在他胸前戳了两下，轻盈的体态一转身，就幻化成雾气混杂在了雨中。

　　云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准备好加入我们了么？

　　居然还是在用隶书。

　　看来，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不准备做一个无常了。

　　现在。他终于清楚知道，她并非怀念那个时代。

　　她只是，羡慕那些在家国仇恨，腥风血雨的动荡中，抱着仅存的那一丝珍贵感情，不肯松手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