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两个人的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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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两个人的回忆（上）
嘿，塔矢，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你都这样牢牢地记在心中吗？
“我出门了。”
“啊，小亮，今天会降温呢，记得穿上风衣哟。”
“我会的，谢谢妈妈。”
顺手拉上纸门，塔矢理了理风衣的领口，抬手看表，离指导棋开始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想了想，踏上了另一条路。
依旧是早春，却也在渐渐转暖。路旁干枯的枝梢上，细细看去已满布嫩绿的新芽，公园中矮小的灌木也结上了鲜色的花苞。有时候，春天便是这样，慢慢期近，带着暖意悄悄地融入生活。
塔矢微微的笑着，饶有兴趣的边走边看。对于四季，他其实没有特殊的喜好，但若要仔细想起来，可能会喜欢春天多一些吧，绿油油的，到处都是希望。
指导棋设在新宿一带，四季变换得再为勤快，这里也一直都是车水马龙，繁华无边。街景越来越熟悉，带着一点遥远的亲切感。前年的某个冬夜，他曾在这条路上留下过一路汗水。那夜雪雾苍茫，川流不息的车灯明亮到直刺眼帘，路边铺天盖地的广告牌仿佛随时都会倾倒下来压在他身上。
扭曲的视线，温热的汗水，体力也渐渐透支。
很远很远的某个会所，有个男孩在独自一个人等着和他下棋。
那个时候的他们，不曾去为明天烦恼，更不会沉思着想起过去。
“回来吧 请你回到这个地方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梦却依然在彼岸绽放
回来吧 请你回到我的身旁
没有约定的明日 有我在等你……”
商店街里少女清悦的嗓音透过高级音箱穿越茫茫人群，袭进塔矢的直觉，曲调轻扬而跳跃，歌词却偷偷流泻出一丝丝悲哀的期待，无意间拨动了某一处，他暗藏的心弦。
抬起头，银座巨大的广告牌直入天际，展板上眉清目秀的女孩子俏皮的看着他，甜甜的绽开笑容。她略为侧首，黑瀑般直亮的青丝垂至腰肢，在灯光下闪着一圈晶莹的光泽。
熟悉的容颜，仿佛不久前还在眼边，仿佛昨天还在棋盘的那一端，笑着流下一串透明的泪水。
仿佛她还在门边，抹去泪水，大声地向他道谢。
——谢谢你，小亮哥哥！
一年前有些哽咽的呼唤还在耳畔回荡，这样的再会，却仿若隔世。
女孩的身旁，用彩色字体醒目的标着她的名字。
——真神小夜子——
太直率，她用的是真名。
定在路边，塔矢就那样直直地瞪着那块展板，思绪却不知道飘向了何处。不过，不论是何处，都在沿着过去的轨迹慢慢滑行，越来越快，刹不住车。
一滴滴，一丝丝，一串串，一片片，漫天卷来，无所逃避。
就像现在这样，塔矢偶尔也会想起从前的生活，那一段两个人在一起，时玩时闹，举棋读谱的日子。
想起，仅仅是想起，并非怀念。
过去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陪他走过那段岁月的人，还在身边。
难得的发呆结束在一声叹息中，收起思绪，看看表，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去，指导棋就快开始了。
上午九点，会所正式开始营业，收拾好前台，进藤便乖乖地站在台后当起称职公关。
打工的生活过得飞快，快乐且轻松，老板总舍不得让他干粗重的活，每天工作到下午塔矢来的时候，便可以心无旁骛的学习围棋，有的时候，进藤甚至觉得，若真的仔细算起来，自己少得可怜的打工费还不够支付在会所学棋时要支付的对局费。爽朗的老板从来不计较这个，他也深谙老板的心思，除了认认真真地工作外，大家最希望看到的，便是自己的成长。
他的确在飞速的成长，来会所的客人越来越喜欢找他对局，慢慢地，他也能向塔矢那样细心的为别人讲解一些棋局，虽然，更多的时候还是结束在抓耳挠腮中。
这样的快乐的生活，是他所没有期望过的。
傍晚回家的路上，看着天边一片绚烂的霞光，走着走着，便会开心地笑出声来。
只是，随着客人的增多，越来越频繁的听到旁人耳语时提起过去的自己。那时，他便会不着痕迹的转身走远。
只言片语，带来的是一波波沉重的压力。
就像这样，他偶尔也会试着去寻找过去的轨迹，旁人偶尔提到过的，他曾走过的道路，或者曾经驻足过的风景。
试试，仅仅是去试，并非真的执著。
过去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塔矢在一起的日子，平和且悠然，他淡然温暖的笑意，轻易抚平了他内心处一丝丝的起伏。
他不是真的超然，除了塔矢，他没有再去见从前的朋友，连棋院也不曾去过。
只是，任性的，任日子悠悠而过。
问有什么用？知道过去又有什么用？
他再想不起那时的心境。
与其在塔矢面前懵懂地问“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来地心安。
一想起过去曾有一个和现在脱节的自己，便习惯性地想去逃避。
他是进藤光，每天在会所里微笑待客，理洗棋石，末了，能听见塔矢暗压怒火而又孜孜不倦的指导。
能看懂的棋谱越来越多，出手也越来越厚实。
他只需要这样，就足够了。
人总是有点惰性的，有安静平稳的日子，何苦再去枉掀波澜？
过去怎样，未来怎样，他不愿再去想。
只要这样就好了。
一切总能重新开始……
“欢迎光临！”
看到门有开启的趋势，进藤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大声接待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早安……”
眼前出现的，是一位娇小而古典的女孩。她缓缓上前，仰起头，“进藤君，我是来找你的。”
那对直视他的眸子太过晶亮，坚决到毫无虚应或回绝的余地。进藤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为难地看向老板，而对方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无奈的叹口气，进藤将她引至一个靠窗的座位，为她沏上一杯茶后，才拉开椅子轻轻坐在她的对面。
沉默的空气慢慢流窜，他们都没有急着开口。女孩脱下外衣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端起瓷杯轻啜一口，一连串的动作安静而得体，雾气之后，纤长的睫毛悄然垂下，遮住她流转的眸光，隐隐约约地看不清脸上的神色。阳光透过玻璃射在她静默的身形上，进藤看见她脸上画着淡淡的彩妆。
静谧的时光，却并不沉闷，多少个下午，他都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度过的。
“对不起，这样冒昧地来找你。”放下瓷杯，女孩终于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我叫做真神小夜子，你可以叫我小夜子。”
“小夜子……”
“嗯！这么叫就可以了！”
小夜子重重的一点头，明媚而无声的笑开。
眼前的女孩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一个离题的想法就这样毫无预警的窜进进藤的脑海。他暗暗的一吐舌，不知道塔矢安静的背后，会不会也有这样明亮的笑容。不过，看惯了那个家伙一张天下太平的脸，突然改变一下，一定会很不习惯吧。
在脑中擅自将塔矢的脸按角度扯出一张开怀的笑颜，进藤再也忍不住地“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兴奋之余，对上小夜子有些莫名的眼神，才惊觉自己忘了形。
“对不起。”他苦笑着摆摆手，“你到这里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有很重要的事。有些话，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小夜子说着，便直直地看向进藤，“我是塔矢君的未婚妻。”
“未婚妻……？……！”
不等进藤再有任何反应，她微微一笑，支起下颌，“你还真的把什么都忘了呢。”
瞳孔蓦地放大，手也不自觉地紧握起来，进藤倏地抬眼。
类似的话语，他不止一次地听到旁人提起，窃窃的耳语，抑或是不小心的漏嘴，大家总会带着惋惜的语气，或慈爱或夹杂一些同情地看着他，那样的话，只要忍一忍，装作没有听见，便可以苦笑着蒙混过去。
这却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直白的说出来，平淡的语调，末了还微微上扬，仿佛对面的他不是当事人。
一阵血气翻涌。
他该生气的，第一次被人毫不留情的直戳痛处，他该站起来奋力地说些什么，解释些什么，或者干脆背过身去再不听她言语。
——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
他想这样狠狠地回击过去，可是，即将出口的话，在触及到小夜子的眼神后，便生生地吞了回去。
那是一段过于干净的注视，她明亮的眸子中没有藏起任何情绪。她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在他面前客观的叙述一件事实，一件他逃避已久的事实。
“进藤君，我可以和你对局一次吗？”久久没有得到进藤的回应，小夜子终于说出了来意，“对局后，我才能安心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好的。”
——请多指教。
指导棋的工作结束后，竟已是接近傍晚，挂念着会所的辅导时，塔矢突然想起棋院还有些事情要去解决，深深叹一口气，无论如何今天都无法在日落以前赶到会所。等地铁的时候，他接通了会所的电话。
“您好，我是塔矢……哎……请问进藤在吗？”
“……”
“是这样啊……我知道了，谢谢您！”
“……”
“啊，没有关系的，我知道了……嗯……再见……”
合上手机，他若有所思地望向车行的方向。还瞧不见一丝列车接近的迹象，有些焦急的叹口气，他继续沉默的等待着。电话中老板告诉他，进藤下午早早的便离开了会所，也没有告知去向。老板的语调悠然悠然的不紧不慢，末了还亲切的安慰塔矢，不用担心，进藤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之类的话语。论担心，也没有那样严重，只是好友突然不知所踪，还是有些挂心。
进藤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是，有时候，塔矢宁愿他还是那个懵懵懂懂，吵吵闹闹无甚心绪的孩子。
他就这样一边推算着进藤可能去的地方，一边期待着地铁能快些到来。
闷热的地铁站，人群越来越聚集，一阵骚动，地铁终于来了。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那是一般人都会有的本能。所以，当公园中最后一个孩子也被母亲领走后，进藤终于意识到，整整一个下午钉在秋千上的自己，已快成为这个小小公园中新增的背景。站起身来，踌躇一会，他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
黄昏下袅袅炊烟淡淡的升起，夹杂着令人怀念的香气，映射出天边一点彤色云霞。这个时候，母亲一定正在厨房中辛劳的忙碌着，竖起耳朵，等待着他回家的门铃声。
回家，他的家就在那里，虽然忘却了一切，那里却永远都是他的家，铭刻着所有的他。笼罩在那幢洋房的过往中，躲在朦胧岁月之后的进藤光，比现在的他要完整深刻得多。
停下脚步，怔然而立。
曾经有一天，他半开玩笑地和塔矢谈起这样的话，百无聊赖的抱怨后，其实并不期待会得到什么回应。
塔矢连头也没有抬，只是专注于手旁的棋谱，顺口说道：
“现在的你，比任何回忆都要真实得多。”
他淡淡地说着，隐在咖啡蒙蒙的雾气后，看不真切表情，那情景和上午小夜子坐在窗边的景象完全重合起来，一样的淡薄，一样的苍白，一样的无奈，一样的……苦涩。
塔矢……
紧紧咬住牙，一个转身，进藤向远处跑去，拦住一辆出租车，他飞快地钻了进去。
——塔矢君一直在教你下棋吧，呵呵，你们的棋有几分相像呢。但是，他的棋里也有从前的你的影子，只要活着，便不会消失。
——相亲的那天，他突然跑走了呢，把我们都丢在新宿……很奇怪吧，不像他会做的事吧，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你一定想不到，半夜十二点，他去一家会所找你下棋，是不是和疯了差不多？
——你在那里啊，一直一直在那里等着他，整个晚上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时的你，总能够回应他呢，现在呢？这样的你，再下去，也许只能一次次的伤害他。
——很奇怪吧，为什么我要特意跑来和你说这些话，这些惹你生气的话。
暮色慢慢降临，车开得飞快，窗外飞逝的街景在视野中只留下一些暗淡的颜色。头靠在车窗上，进藤满耳充斥着小夜子沉静的嗓音，那些缠绕了他整整一个下午的字字句句。
明亮的房间中，她端起清澈的绿茶，悠悠的笑意，一纵即逝。
——你不会知道的，背负着两个人的回忆，是怎样辛苦的一件事。你又有没有想过，你想要忘记一切，重新开始时，他会是多么的寂寞。
她说着，放下瓷杯，认真地看着他。
一语中的的言辞，坦坦荡荡的注视。
阳光落在她深邃的黑眸中，碎裂开来，晶晶亮亮，钻石般的美丽。
他无法去忽视。
“先生，棋院到了。”
“谢谢你！”
几步开外一幢并不起眼的建筑凝聚着他最想去逃避的回忆，余晖落下，最后一丝光亮，也将消失。他慢慢慢慢地向前走去，在快到门口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那扇门中走出一抹单薄的身影，背对着他走向相反的方向，斜长的阴影延伸至远，有些扭曲，有些模糊。有些疲惫，还有些……寂寥。
这个时候，进藤才突然想起，自己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过塔矢的背影。那个坚强、安静的他，那个在棋盘前眼神犀利，气势非凡的他，那个在古墓前温柔的笑着说要等他的塔矢，那个始终在他背后耐心的推他一把的塔矢……
那个，一直陪伴着他的塔矢，他的背影，竟是如此的萧索。
小夜子略带责怨的话语在耳畔尽数响起，一瞬间，双眼生生的刺痛。
原来，他竟这样轻易的忽略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
“哎？进藤君？！这不是进藤君吗？”身旁大声的问句令他全身一惊，不远处的背影也倏然停住。疑惑地转过身来，塔矢也一时愣住。
“进藤君，真的是你啊！你回来了？！”
“啊……”眼前陌生的脸庞令进藤有些退缩，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正对上塔矢碧绿的眸子。
“……进藤？”
塔矢的眼眸在夕阳下舞动的燃烧着，那火红之中一定也映射出自己的身影。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从来都在自己的身边，过去和现在，隔着一道棋盘，永远永远地在一起。
阳光消失前，塔矢看见不远处的那个人如释重负的一笑，金色额发随着他的笑脸轻盈的摇摆着。
“哎……”进藤重重的一点头，“我回来了！”
一瞬间，过往的某个时刻袭入脑海，相似的情景，却又正好相反的立场。
一年前的春天，棋院门前，也是这样夕晖似火，他站在进藤面前，微笑着向他伸出手，说着同样的话。那一天，樱瓣似雪落满肩头，他们约定要一起变强。并肩笑语中，夕阳下映着的是两个人重叠交互的背影。
一年后的今时今刻，那个人重新站在他的面前，一样的活力四射，一样的笃定自信，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笑颜不改，只是眼中再没有了彷徨，唇边再不会有冲动。今后的他，脚步再不会退缩。
他回来了，慢慢慢慢地回来了。
塔矢，我回来了，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却欠了你这么久。
我回来了，真正的回到这里，从此以后，你的背影，再不会是这样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美丽的，青涩的，苦闷的，开心的，所有的事，从今以后，我们都要一起走下去
围棋我还会继续的努力，丧失的记忆和丧失记忆的自己，我也再不会去逃避。
所以，所以——
一起来承担好吗？
我们两个人的回忆。
“进藤，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那一天，说完这句话，塔矢便自然的展开一个笑容，孩童般真心的笑颜。
世界上，最美丽的笑容。
马路对面又传来女孩清越的嗓音，依旧是那首有些哀伤，也有着希望的歌曲。
两个出色的少年，相视而笑。
嘿，塔矢，今天，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好吗？
一起来承担吧，我们两个人的回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两个人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