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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番外5 ...

  •   从咖啡馆回到家那天,白光联系了公司。叶墨笙正好外出,他便同吴晓林说电影的事。对方吃惊不小,毕竟是为数不多了解白光怪癖的人之一,但也没多说什么,只道等叶老板回来了再议。白光于是焦躁起来,他料想叶墨笙不会放行,但第二天就收到吴晓林电话,说是公司已经同制作方联系上了且开始谈合约的具体条目,让他不必操心。
      按说拍戏这事已板上钉钉,白光好死心塌地了,但接下戏约后没两天,他又后悔起来。自周大宝在他生活里消失,他就没找过新助理,独处得久了,他几乎忘记自己讨厌被注视的这件事。结果,现在,他又记起来了。
      但一来白光做不出出尔反尔的事;二来,虽然极厌恶,但自己不还是忍着不快被公众注视了二十年,这样想想,再忍上一两个月似乎也不是太艰难。
      白光对电影制作没概念,但好歹也知道,作为主演的自己只需付出两个月不到的时间,算是轻松。正式进组前,他还有一个月时间休整,顺便熟悉剧本。年轻导演三不五时打来电话,但白光跟他无话可说,就这么着,每隔几天电话还是照常响起。
      白光终于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
      不唱歌,原来这样好。

      电影拍摄比白光预料的要简单很多。
      剧本根据导演的私作小说改编而成。白光的角色连句台词也没有,是个哑巴。
      每日开工,白光上好妆,等导演来给讲戏,讲完了,布景道具灯光也差不多到位了,白光练几遍走位,跟杆子似的陪其他演员对个戏,就开拍了。
      白光这辈子没演过戏,一演就演个哑巴,可谓是全无凭依。可偏偏只有他的戏,几乎一条过,这要换成别的年轻演员,势必惶恐,但白光是白光,既不年轻也无热情,只要不用唱歌,当个老花瓶他也乐得轻松。
      他是这样想,却不知首日开拍第一场,导演盯着监视器里苍白而沉默的他,颤抖着哭了。
      毫无雄心的演员,遇上一腔热血的导演,擦出的火花都沉默。

      白光的戏份接近尾声时,叶墨笙来探班了。
      时机太巧。白光直面镜头,承受住最后一个特写,这一天的工作就要结束时,他余光中似乎看见了叶墨笙。
      白光不确定,于是他调整了视线,看向镜头外的远处,直到看见了收音师身后站着的男人。
      他从没想过叶墨笙会来片场,叶墨笙只对声音感兴趣。
      导演喊卡的瞬间,白光就做好了重拍的准备,但久无回声,他便视线找过去,导演和副导正凑在监视器前说着什么,而其他工作人员已开始为下个镜头做准备了。
      他这才朝叶墨笙走去。
      叶墨笙亲自来找,白光还以为多大的事……最坏不过是又找来个什么二宝让自己带着……结果,世事总不出意料地比预想更坏。
      “二十年演唱会?这他妈是个啥……你们背着我连企划都做好了?!”
      “……”
      “我说了不唱。吴晓林没跟你讲吗?我——不——唱!再——也——不唱了!”
      这边都快疯了,对面还是死水一滩,白光恨得想跳脚,结果手一甩装企划的文件夹砸了过去,可惜有欠准头。
      “你他妈说句话行不行?!吴晓林肯定跟你说了我不唱所以你自己跑过来了!你过来就是为了屁都不放一个恶心我吗我操!”
      “按照合同,你必须唱。”
      “合同算个屁!明天就解约你信不信!”
      对面又沉默。
      在叶墨笙这儿的这二十年,白光脾气越来越坏。他越来越无法忍受沉默。他觉得自己老了:以前他那样将沉默视作对手,斗志昂扬,乐于应战;此刻只觉沉默有了实体,从房间四壁开始朝他逼近……简直像是要碾压进他的身体里。
      白光突然心悸,他不再恋战,越过叶墨笙,朝门走去。
      他听见身后那破裂败坏的声音说——
      “唱吧。我想听你唱……这是最后一次。”
      白光突然意识到,他作了二十年,可能只是为了逼叶墨笙说出这句话。
      “我想听你唱”。
      以及“最后一次”。
      他苦等二十年,船离港前的悲鸣才终于响起。

      白光唱了二十年,多少热情也磨灭了,何况这一出他还接得不情不愿。于是结束戏份的当日深夜他便一个人跑路,在外兜转了几个国家,终于还是在母语之地台湾找到了丁点足以让他驻足的归属感。
      电影开拍前长达半年的蛰伏,白光自觉是到了春机复苏之日。他指望能在异地来几场萍水相逢,结果发现自己连勃丨起都有了问题。
      意识到问题的那一刻,白光身处瑞士森林木屋的浴室。浴室不大,但竟有飘窗,窝进深木桶,略高于头顶的极近处,是延展到遮盖了天色的林木。许是环境使然,白光不曾心惊地接受了现状。
      后来,在台湾逗留的一个月里,白光每每天快亮时自然醒转,从他租的日侵期遗留下来的山腰平房的院子朝下望去,能看到老人三三两两往某处公园踱去。这一日又一日的青灰天色叠加起来,让白光渐渐意识到,他的安于现状并不来自外在于他的任何事物,他只是提前迈入了衰老而已——可能也并非提前,白光在他非常年轻昂扬的岁月里,曾坚信自己的生命会比常人短暂很多。那个年纪的一切想法无非是为了证明自己与他人不同……是不同,比常人还要更愚蠢一些吧,如今的白光这样判定年轻时的自己。
      白光自觉是由内而外地老成渣了,别人看他还可口得很,这便是白光那副恰到好处的混血皮相占的便宜了。来搭讪的人里不乏白光喜爱的那类男孩子。他倒是也有片刻动了心思,一个人不行,有了助兴没准会顺利些,但也只片刻这心思又熄灭了——麻烦,现在他觉得一切都很麻烦;其实吃饭睡觉也烦,但毕竟是活着必须要做的事。
      看来叶墨笙带走的不只这二十年,白光在人世的欲望曾那样磅礴凶猛,也已全部枯竭。

      白光在过了一个多月的养老生活后,终于想起他未尽的事业。等他回国,演唱会也筹备得差不多了,白光同气急败坏的吴晓林通了通气,隔两天便开始了彩排。他同伴奏和声音响灯光等团队已合作多年,并不需要太长的磨合时间,倒是白光好到异常的状态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毕竟他近五年都不曾这样好过了。来巡了趟彩排的吴晓林惊得眼泪都掉出来,当即来劝白光加场次、或者哪怕就是换个大点的场馆也好,不出所料地没劝动。
      她恨极了,红着眼,对白光压喉咙,“好的,白光,算你狠好吧……你也太狠心了!”
      白光想你这是没见过什么叫真狠,但到底还是心软了。
      “场次是不加的,场馆你来定吧,不过你要换,老周他们有的要骂你了好不容易都调好。”
      “你拿老周来压我?”听出白光的松动,吴晓林声音都高了八度,一副要得寸进尺的样子。
      白光赶在她之前开口,“好了好了,那你再多买一小时好了伐,满意了伐?”
      吴晓林从没见白光对谁用过这样的温软口吻,简直受宠若惊了,又自然而然想到这温软既是头一遭也已最终回,思绪翻转,一时沉默下来,眼睛又湿了。
      白光见对面伤怀起来,无意作陪,转身要走。但终究又挤出半分留恋,在吴晓林肩头一捏,像终于还清了债一般,可以飘然退场了。

      直到演唱会当日,白光身处全无光源的黑暗中,等着耳麦里传来监督让他开唱的口令,他才有了一切将要终结的切肤之感——他厌恶了二十年的这个舞台,他徒劳地试图将自己隐没其中的这短暂的黑暗,他只能靠闭上双眼来躲避的那道白光、那些凝视着他的目光、那一不留神就会将他吞噬的庞然的恐慌,这些都已迎来尾声。
      他刚开始在人前歌唱的时候,从没想过这一切会有完结的一天。那时他以为自己不会老,歌声不会消散,爱会得到回报——现如今,他老而不死,他厌倦唱歌了,他的爱原来无需回报,他要的就只是终点。
      白光睁开眼时,耳麦里正好传出叶墨笙的声音。
      他看到一片虚无,虚无也回以凝视。
      叶墨笙在咫尺之遥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唱吧。我看着你。”

      白光于是又回到了原点。
      他第一次站上舞台,才晓得这里的光这么亮,亮到他望下去,只剩黑暗。
      这不公平,他想,只有我站在光里,我是众矢之的。
      白光对视线过敏,他无法忍受从而逃避一切对视。
      他在自己创造的沉默里嘲笑自己,怎么会心血来潮参加这种大庭广众下的比赛呢……他对自己说:你有病,你不知道吗,你还在妄想什么。
      结果他只说了句对不起就匆匆下了台,他急于逃离那笼罩全身的光,他的皮肤已经开始不祥地瘙痒起来。
      白光一边诅咒着舞台和光,一边朝出口奔去,半路却被拽着胳膊截了下来。
      拉住他的那个男人很高,不知为何攥着白光的袖口一直弯着腰,像跑完马拉松的人那样无法直起身来。
      等白光忍无可忍地甩开对方纠缠的手,那个男人终于缓过气来看向白光。
      他们当时离出口几步之遥。出口处那扇厚实的天鹅绒的隔音门关不严,留出一道缝,屋外的光就被这狭缝切成了薄薄的刀面。
      白光记得自己上一刻还扭头望向出口,他对这人造的黑暗空间已忍耐到极点,然后,他回过头,同时甩开了对方的手。下一刻,他就看到了一双望向自己的眼睛。
      白光之所以对这个时刻前前后后的一切细节如此记忆犹新,是因为他的确反复咀嚼了很多遍。他像侦探,面对一桩命案,苦于找不到线索。对他来说,这确实称得上命案,他此后的人生,就搭在这没来由的一眼上了。
      这是怎样致命的一眼呢。
      白光之后的记忆模糊不清。关于这一时刻,他最后记得的是,那双望向他的眼睛深处,有幽光,在那幽光之中,白光似乎看见了自己。不同于以往所有那些会让他的皮肤神经质地瘙痒起来的视线,那个男人在黑暗中投来的凝视,无视于他外在的一切直抵他的心,像浪潮一样一波又一波地动摇着他的心。
      这感觉新鲜又美好,于是白光沉醉下去。
      他那时太年轻,并不知道人会在海洋中丢掉性命。

      安可让他从回忆中惊醒。这贪得无厌的索求响起在他每一场演出的末尾,总能及时将他从过去中拉扯出来。
      黑暗中,白光睁开眼,看他看不见的那些看着他的人们。
      他从不理解人们对他的狂热,人怎能去渴求自己一无所知甚至误解了的存在呢?但他多少知道人们在他身上寻求着什么……不老的脸、苍老的歌声,仅此两样就能满足几乎所有人的幻想,好像真的有人无需向时间付出任何代价。
      安可还在继续。这是现场演唱最让白光厌烦的部分。所幸,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不唱了……”
      你们终于,可以不再需要我了。这样我也就可以,不再需要你们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番外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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