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番外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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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吴晓林电话的时候，白光正在电影的杀青仪式上。导演半醉，大着舌头跟他保证，一定不让补拍这种会麻烦到白光的事发生。
白光被众人劝了几杯，正是惬意的微醺时刻。念及今夜过后，就不用再应付年轻导演的过分热情，他一身轻松，游刃有余，身处人群中心，也还怡然自得。
直到电话响起。
活到这岁数，白光已经对这样的时刻不再陌生。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接听，却在通话成立的前一刻没来由地觉察到巨变的征兆。
这次也一样。
这到底不是陌生的体验，所以白光在预感什么将要发生时，仍掉以轻心了。他亲历过不祥的征兆，熬过几次命途的转圜，就以为此生不过如此——还能发生多大的事呢？
人在命里，总无知。
比如说白光赶到医院，忍耐着吴晓林跟他哭嚎半天，接收完叶墨笙出了车祸生死未卜正在手术的讯息，才刚开始试图做心理建设去迎接据医生说“可能性极大”的死讯，医生却告知他手术成功了叶墨笙三天内能醒；结果一个月过去人也没醒，又被医生告知叶墨笙脑部受损没准就此要一直沉睡下去；这新进展白光还没能完全消化，就又被叶墨笙的律师通知说，叶墨笙不知什么时候留过遗嘱指定他作为唯一委托人在自己无法做出医疗决定的时候替他判断生命维系设备是否有必要运作下去。
“……什么时候的事？”
“白先生是指……”
“遗嘱，什么时候写的？今年夏天？”
“不是的。”
“……”
“您关于委托人一事有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联系我。”
“……好，那我问你……他有权这样做吗？”
“您是指……”
“就是这个什么委托人的事……一个人有权利让另一个人来决定自己的死活？完全没通知对方的情况下？这么蠢的事可以成立？还写进遗嘱……还特么受法律保护？！”
“……是的。当然您也有拒绝的权利。”
“拒绝以后会发生什么？”
“……按我国现有”
“闭嘴。”
问出口白光就意识到，最后那个问题只是顺势抛出，现在他还无法承受任何一种答案。
和律师谈完，白光回家后在黑暗中虚虚晃晃怎么也合不上眼，眼压大到怀疑下一刻眼球是不是会爆炸的时候，他接到导演电话，说剪片剪得差不多了，还是得补拍几个镜头，没他不行。
这种程度的麻烦已激不起白光任何情绪，他甚至想这也许是天意，冥冥中给他留了一线生机，能暂时从这黑暗中逃离。
可能是吴晓林事先跟剧组打过招呼，等白光逃到片场，一路遇到的工作人员约好了似的回避他的目光。白光并不生疑，等见了导演，小年轻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头去，之后解说的全程再没抬起眼过。
白光原以为杀青前拍的最后那个镜头因叶墨笙的关系，得重新来过。结果听导演说完，发现倒是不在补拍之列。导演试探性地提起主题曲始终没找到合适的人选，见白光不接话茬，小导演还想开口，却被监制一句“再找一阵看看吧”打断了。
之后见到化妆师，白光才晓得人们回避的是什么。白光戏中的角色和他真实年纪差不了几岁，按理说妆面很好操作，但因他本人过分保鲜的样貌，每每倒是为了自然服帖的老妆要费化妆师许多功夫。这次化妆师见到他，唏嘘不已，问他对自己做了什么，短短一个月居然老了二十岁，老妆要改成嫩妆来上了。
白光闭着眼容对方给自己边上妆边叹气，只在间隙瞥了镜中的自己一眼，轻声道，“不过是把债还了。”
结果，白光到底还是没拗过年轻导演关于主题曲的央求。这位小青年可能是吃准了白光不屑和他动气，怎么牛皮糖怎么来，磨得白光只想赶紧把这事彻底了结，此生不复相见。
进到录音棚，还是没见着歌词单。白光等来的解释是，导演让他以角色身份来决定主题曲的演唱方式——他在戏里是个哑巴，自然是不需要歌词的。白光只是演个哑巴，他这种既没经验也没热情的老花瓶连现实中的哑巴到底是如何生活都无概念无兴趣，他在戏中对哑巴的处理方式就是一声不吭。他还是知道的，有些哑巴是能发声的，但哑巴能够发声这事在他看来就是个恶意的笑话。现在居然让他以哑巴的身份来唱歌——白光这辈子唱过的歌也有成百上千首了，还没遇过这么麻烦的设定。
被导演“启发”了半天，白光也头绪全无。副导见他面色越来越差，就建议大家先去看一遍剪好的母片再说。结果一行人转战剪辑室，门刚开条缝，白光就被滚滚浓烟逼退半步。
“你们是在剪片子还是在烧片子？”
导演尴尬笑两声，副导已经去找楼里负责人联系开影音室了。
等终于进到做成小剧场般的影音室，在影院椅里蜷起身子，白光只觉身心俱疲。他将自己放逐在灯光中心，远离那片黑暗已快一个月了。现在他又回归久违的黑暗，几乎生出近乡情怯来。黑暗并没持续足够长的时间来让白光找回自如与安定，荧屏的光亮起来，片头赫然出现在屏幕上——
《回响》。
白光才发现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他这一生，要么在黑暗深处，要么在光的中心。而此刻，他在一个陌生的角度，身处黑暗、直视着光。
他好像终于知道，以往那些看着他的人们所看到的白光是什么样子。
这是第一次，黑暗中的白光看到了光之中的白光。
回录音棚后，白光在幽闭而黑暗的空间里听了几遍demo心想，关于这电影的最后一件麻烦事终于也可以了结了。棚里的黑暗他再熟悉不过，封闭带来的安全感让他在这意外漫长的一天的最后，终于舒缓下来。
白光闭上眼，试图回想他在影音室看到的一切，但他好像已不记得什么了。
在荧幕上看到自己的这份体验并没让白光多难堪，与其说那是他自己，不如说是顶着和自己一样样貌的陌生人罢了。于是白光得以维持几乎全程的冷漠，他甚至想，要不是影音室冷气开得太足而影院椅软得过分以致不适，他很可能会就此睡去——他多希望他真的睡过去，那样的话他就能从被导演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而完整保留下来的那个长镜头前逃脱了——就是叶墨笙去探班，他在拍摄中途开始寻找对方的那个本不应该存续下来的镜头。
那个镜头是怎样的呢？
哑巴抬起头，直视镜头。远景一直推到特写，哑巴的脸占据了大半个屏幕。他在看什么，导演不曾给出提示。他像在看，也像没在看，那双眼里空无一物，背景音又恰恰被抹去，这是真空的一刻。真空的沉默，就像哑巴的人生。灰败、暮霭沉沉、凝固而静止……这些本应该持续下去直到全片终结，但陡然间，哑巴的眼神开始晃动。他甚至微微侧过头去，转移了视线，镜头诚实地记录下了一切，隔着偏差不大的角度，记录下那丛火星跳耀起的瞬间。
全片的最后一个画面，定格于哑巴消失、白光取而代之的那个瞬间。
白光哪里料到，竟会在这么大的屏幕、如此近的距离，看见自己是以怎样滚烫的目光追寻叶墨笙——这不就是叶墨笙眼中的白光！
影音室的冷气开得太足，白光在观影全程都觉得冷，却在影片结束的前一刻，全身烧了起来，他甚至听见了火势爆发时那“轰”的一声。
直到此刻，站在全黑的录音棚里，白光依然被那个画面炙烤着。他湿得像从沼泽里艰难逃生，四肢沉重，周身黏腻，他还在一刻不停地出着汗……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这源源不断排出体外的并非汗液，而是泪水。
白光在荧幕上被迫看到真实自己的那一刻就意识到了，从今往后，他再也无法从这个画面解脱——那可耻又可悲的人，就是真实的白光。
这是何其愚蠢的半生。他付诸了半生去追寻的那个人，现在像死人般躺着，躺了快两个月了，之所以还不是死人的唯一原因不过在于自己的愚蠢与懦弱——等到哪一天，白光终于有勇气结束那人的生命……若那还能被称之为生命。
白光不知道，哑巴为什么会想要发声。他不想知道，但他还是被迫知道了。
这天底下任何哑巴发出声音那一刻所持有的心情，一定和此刻的他一样。
哑巴不会说话。哑巴发出的不是人声。哑巴流的是血——只是这血流出来，听在他人耳中，呜呜哇哇、咿咿啊啊，哪怕配上曲调，也还是笑话。
距离叶墨笙出事两个月后，白光终于能坐下来，尝试着想想未来。
叶墨笙换到了市郊一个高级疗养院的顶楼病房里。白光一周去看他一次。叶墨笙在遗嘱里还做了更多让白光气急败坏的安排，即使公司有吴晓林顶着，现在的白光还是比以前要忙上许多。
也因为不得不接手叶墨笙这几十年的心血，白光很快接触到困扰了他二十年的一个真相。
愚蠢又懦弱、在汪洋大海中浮浮沉沉半死不活的人，又何止他白光一个。
那是深秋的一个午后，白光再次来到叶墨笙床前，他把市面上快要绝迹的收音机放下。要不是因为在终于猜中密码才打开的叶墨笙办公室保险柜里看到了那盘卡带，白光都没机会知道，原来在如今的年代，还有一小帮人在收藏这种古早的卡带播放器，价格也居然被炒到了可笑的地步。
这世上可笑的事情太多，再多一件也不嫌多。
白光沉默了一会，好像在挣扎是该先放卡带还是先说话。
他最终选择了卡带。音质磨损得厉害，但还是足以让得以听见的人都为之动容。
白光却是无动于衷，他曾听过这声音，在叶墨笙刚开始教导他如何运用声音的二十年前。那时因为叶墨笙一句“这是我最喜欢的歌声”，白光就把这副声线记了二十年、追逐了二十年。白光都不知道，他嫉恨了二十年的这歌声的主人，就是叶墨笙。
卡带放完，按键“嗒”的一声弹了起来。
白光想他该走了。反正他再说什么，叶墨笙也听不见了。
但他不甘心。
他虽然找到了一个真相，但他仍身处迷雾。他有太多问题，只有叶墨笙能解答。如果得不到答案，迷雾中的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迈下去，才能走出他后半生的第一步。
现在看来，叶墨笙好像也没法回答他了。
白光渐渐绝望起来。他想，他要的终点恐怕永远不会到来了。他的愚蠢将延续下去，直到自己生命的尾声。最终，他只能溺死在二十年前让他沦陷的那片海里。
白光在这一刻，心生杀意。如果叶墨笙变成死人，自己就可以彻底死心、进而沉没——总好过半死不活、不知尽头地飘在这无望的海里。
“你这个混蛋……你要的就是这个吧，你对自己下不了手，就想逼我动手。”白光冷笑一声，也把一串泪珠震了下来。
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让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人，可耻又可悲，可笑又可怜……自己愚蠢到这地步了，但白光却觉得，叶墨笙比愚蠢的自己还要更愚蠢。
也更加可怜。
白光追寻了半生的，就算现在他已知毫无如愿的可能，但毕竟只要他还活着，叶墨笙还活着，就难说半点希望也没有——正是这微乎其微的半点希望，将他捆绑至今。
而叶墨笙追寻的呢？早年受创的声带再怎样修复，也不过能勉强发出如粗砂般的声音……他就只能躲起来，偷偷地反复播放这盘卡带，怀念他唯一热爱的他自己的声音留在这世上的最后痕迹。当然后来，叶墨笙遇见了白光；再后来，又发现了周大宝——但世界上哪有完全相同的歌声呢？
“快点起来吧，混蛋。”
“我有很多事要问你……也有很多事要告诉你。”
“等一切结束……”
会迎来什么呢？是你的死亡还是我的灭亡？
白光在这个下午，在叶墨笙的床前站着，说着……还骂了一些什么，也流了一会眼泪。最后他抹了一把脸，平静下来，把仅存的未说出口的话也说了出来。
他的心长久地浸泡在时间的海里，这句话是海洋中最后一座渺小的岛屿。当这小岛也被覆灭，消失在海面的那一刻，白光的世界就再也不剩下什么了。
人老了，天真就不在。话说出口，白光望向平静无波的海面，并不期待什么。
但这一次，海洋深处传来回响。
一个破败的声音回了他轻轻一句。
“好。”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番外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