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偶头牌》稣是

65、往事悲歌

　　散场时，王世昭护着霍光避开蜂拥的人群，好不容易才从会场里挤出来。

　　霍光此时满脑子都是仇珍儿（即前世妻子徐梦娘），早把霍飞忘得一干二净。

　　走至半路，王世昭提醒道：“大人，您还找二公子吗？”

　　霍光这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回头朝会场口观望，混乱嘈杂的人流令其愈加烦躁，上哪去找霍飞呢？他叹口气，挥了下袖子：“回府吧。”

　　霍光与王世昭刚走至北园大门口，见琮喜在门口引颈张望，似在找人。

　　王世昭远远地喊：“琮喜，怎么着？找到二公子了吗？”

　　琮喜见老爷来了，笑脸迎上作揖道：“老爷，小的一直在找少爷，散场后更不好找了。”

　　霍光问：“你是在这等他，还是先与我们回去？”

　　琮喜其实早就打好了算盘，他在门口等的就是老爷，少爷定是在花园里与勋公子耍呢，早把他忘到脑后了，琮喜无奈道：“小的是想等少爷，就是不知少爷去哪了，恐怕少爷去了别处。”

　　霍光干脆道：“与我们先回吧。”

　　琮喜心下窃喜，殷勤跟了上去。

　　霍光一路心事重重，凝眉不语，方回霍府便匆匆赶往望香楼。

　　小厮佟二开门后，意外道：“这么晚了，老爷您还过来啊？小心熬坏了身子。”

　　“不妨，掌灯吧，我去二楼储藏室取样东西。”霍光吩咐道。

　　佟二跑去开灯，然后引霍光上了楼，边走边问：“老爷，您要取哪件东西？”

　　“就是那根放了多年的古箫，恐已落满了灰尘，你好生找找。”

　　“老爷，您在茶室稍侯，小的去去就来。”说毕，佟二转身去了储藏室。

　　霍光并未去茶室，仍站在廊下扶栏远眺寂黑的夜空，昔日往事如滚滚江水翻涌而来。

　　大宋早年间，霍光曾是位出身寒门的学子，赴京赶考的路上偶遇圣上的四弟宁亲王，宁亲王见霍光气宇轩昂，行事磊落，学识渊博，对霍光甚为赏识，便资助霍光五十两银子作为路费盘缠。

　　揭榜之日，霍光果不负众望，进士及第，且得头甲第五名的优异名次。

　　进士加身后，一方面，霍光得到了宁亲王的栽培和扶植，成为宁亲王羽翼下的肱骨力量；另一方面，霍光入朝为官，从六品中书门下省检正公事做起，由于政绩卓著，堪于重任，不到七年的时间，霍光便依次升迁为中散大夫、左建议大夫、正奉大夫、户部尚书、参知政事，从而入围内阁，成为圣上身边颇受器重的辅政大臣。

　　再后来，圣上驾崩，年幼的皇子在皇太后的训政下继位，宁亲王渐有反心，几度拉拢霍光助其谋反，均被霍光拒绝，期间，宁王曾派家臣何宴向其传递过三次信笺，霍光每每回书劝诫，望宁王悬崖勒马，但宁王死不悔改，终于起事发难于京城，逼宫至皇宫大殿之上，在千钧一发之际，霍光提前告知了枢密使大人，将八十万禁军从北大营召回，才力挽狂澜将宁王叛军镇压下去。

　　霍光本以为无愧于心，对宁亲王尽了极大的耐心，同时稳固了新圣上的皇位，力保了朝廷的稳定，但一夕之间，事情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反转，灾难即将轰天而降。

　　御林军在抄没宁王府时，搜出了霍光回复宁王的四封书信，圣上对霍光的信任陡然间一扫而空。

　　四封书信里，在前三封信笺中，霍光都极力表达了规劝宁王放弃谋反的主张，唯最后一封书信，隐晦地表达了愿意辅佐宁王夺取皇权的态度。

　　新圣上和皇太后均龙颜大怒，当即颁布诏令，霍光连同宁亲王反叛党羽全体判为满门抄斩，霍光百口莫辩，他仅给宁王写了三封回信，不知为何多出了一封，这中间的阴谋便令他全家老小几十口都命丧黄泉。

　　霍光知道那第四封信必定有人作假，但新圣上以及皇太后已经对霍光失去了信任，宁错杀他，也不愿放过这危险的猜忌，根本不容霍光的辩解和申诉。

　　翌日清晨，霍光便被斩杀于刑场，于是，霍光的魂魄先于家人到达了冥府。

　　“老爷，您看是这件东西吗？”霍光的思绪被佟二打断了，他发觉自己脊背生了冷汗，在夜风里不禁有了凉意。

　　“拿到亮处看看。”霍光接过一只两尺长的匣子，与佟二走进了茶室。

　　霍光将匣子放置在茶桌上，然后伸手按了匣子扣，“啪嗒”一声，盒子盖翘起，霍光掀开了盖子，一只古铜色的箫平躺在红色绒布里。

　　霍光伸手去握，动作却谨慎得发僵，迟疑片刻后，霍光才将这支箫拿了起来。

　　佟二笑道：“老爷，这箫看着是有些年头了，但并不像您说的是古萧，我见大少爷经常拿出来吹奏呢，所以我方才很快就找到了，匣子是一尘不染的，大少爷最近应该擦过。”

　　霍光张了张口，愕然道：“大少爷经常弹奏它？”

　　“是啊，大少爷很喜欢这箫呢，经常站在廊子上吹奏，曲调却总是透着几分哀伤。”

　　霍光听罢，一颗心犯了痉挛，绞痛难忍，眼框发了潮。

　　霍光记得这支箫曾是自己送给梦娘的定情之物，与梦娘成婚后，她经常坐在府中池塘边的小亭里吹奏，生下霍虔后，梦娘便时常吹箫哄霍虔在院中玩耍，所以霍虔对这支箫有着儿时的记忆，如今母亲不在了，霍虔便每每吹箫思人，怎能不令霍光为之恸然。

　　霍光双手捧箫，细细打量，见黑黄的箫体的顶端是自己亲手刻的“梦”字，不禁觉得往生往事皆如梦幻，内心顿时空虚怅然。

　　“笃笃笃——”楼下的大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佟二吃惊地大声问道：“哪位啊？”

　　便听院门口处传来霍虔的声音：“是我，你家大少爷。”

　　霍光一怔，转而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吩咐佟二：“快把大少爷请进茶室，我有话与他讲。”

　　佟二将霍虔请上了楼，霍虔见到霍光时，关心问道：“父亲，飞儿呢？他与您一同回来了？”

　　霍光摇头叹气：“这孽障不知跑到哪里了，先不管他，他自己疯够了，会回来的。”

　　霍虔笑了：“飞儿向来知深浅，即便犯错，也不是什么原则上的错误，您就放心吧。”

　　霍光点了下头，指着匣子里的古萧问道：“你经常吹奏这支箫吗？”

　　“嗯，那是自然。”霍虔弯腰将古萧拾起，双手手指调整好位置，正准备吹给霍光看看，被霍光制止了：“虔儿，我要与你讲件事，希望你莫激动。”

　　霍虔把古箫放回匣中，见父亲的神色既阴郁又严肃，敏锐察觉了异常：“父亲，出什么事了么？”

　　霍光让霍虔先坐下再说，两人便对桌而坐，四目相对。

　　“你可知这箫从何而来？”霍光反问道。

　　霍虔点头：“这不是我母亲的箫吗？记得父亲离世那日早上，母亲得到消息时，悲伤得昏死过去，我和飞儿就守在母亲的床前，后来我俩都睡着了，中途我闻到烧焦的气味便醒了过来，跑到房外，见母亲一身素缟正为你烧纸，最后她把这支箫也投入了火盆，当时我还去抢，被母亲拦住了，她说若是她也去了，有了这箫便能在那边找到父亲。”

　　霍光听闻儿子所言，宛若见到了哀伤的梦娘，他强压伤感道：“奇怪的是，这东西我不是从庙宇的供奉处领到的，而是在轮回司的菩提殿前看到的，当时我已得到了阴律司的平反昭雪，死神大人还提拔我做了城隍吏，我被通知去轮回司领回家人，我只见到了曾七，你和你娘，连同飞儿却全不在，我将轮回司翻了个遍，最后找到了这支箫。”

　　霍虔听得发懵，由于他曾多次转世，最先在冥府的记忆早已清零了，所以他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忧伤道：“母亲为你烧纸的转天，我们就接到了敕令满门抄斩的圣旨，那般恸哭哀嚎，血流成河的情景至今蚀骨灼心，每每冒出来吓得孩儿从梦中惊醒。”

　　霍光眸光泛红，克制道：“虔儿，自从你们娘三来到冥府，我寻你们已有千年，由于一直没寻到你们的母亲，为父十分内疚，也就迟迟没在冥府挽留你和飞儿，直到八年前，才痛下决心，在你与飞儿分别魂归冥府时，截留了你们，虽没早点让你们陪着我，但你和飞儿的每次转世，我都密切追踪和关注，有时我甚至觉得转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和新生，希望你和飞儿不要怨恨我。”

　　“孩儿从未怨恨父亲，父亲不要这样想。”霍虔激动道。

　　“今日我本去寻飞儿，在萌春院的花榜礼上却见到了你的母亲。”霍光强做平静道。

　　“什么？您说什么？”霍虔瞬间从椅中立起，惊愕地瞪大了眼。

　　“没错，是你的母亲。”

　　“她现在在哪？为何不迎她回家？”霍虔焦躁地张开两袖。

　　“虔儿，你先冷静坐下来，听我慢慢向你解释。”霍光起身将霍虔按回椅中。

　　霍虔身子坐回了椅子里，满脸写着大写的问号。

　　霍光便把今晚怎么见到仇珍儿，怎么怀疑她的身份，后来又抽奖成为颁奖嘉宾，近距离观察她后，确认了仇珍儿便是霍虔的母亲——徐梦娘。

　　“父亲，您不会看错吧？”霍虔仍有丝怀疑。

　　“为父与你母亲生活二十年，她的一颦一笑，举止体态，丝发寸肤皆数了然于胸，我怎可能认错？只是她后来曾转世到明朝，如今只有了明朝的记忆，全然不认识了你我，这便是最棘手难办的事了。”

　　霍虔听完脑子嗡了一下，刚看到希望的曙光，转瞬间又黯淡了，他在阴律司当差，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每条魂魄的鬼生完全是由记忆决定的，他在查阅每份鬼籍时，常常唏嘘那些魂魄的历代过往和事迹，但他们在冥间只表现为最近一世的精神面貌，不得不惊叹记忆的神奇力量。

　　霍虔用袖子蹭了蹭脸，让自己清醒了些：“父亲，那……这该如何是好呢？”

　　“虔儿，稍安勿躁，你且知这些情况，过些日子，为父打算亲自到萌春院拜访仇珍儿，一探究竟。”霍光迟疑了片刻，又嘱咐道，“虔儿，在为父没去之前，你万万不可去见仇珍儿，以免打草惊蛇。”

　　“好的，父亲。”霍虔诚恳地点头。

　　霍虔默默盯看桌上匣中的那根古萧，伸手轻轻抚摸它，似自言自语道：“母亲，孩儿好想你啊。”

　　霍光再难隐忍，转身便走，旋梯上传来他低沉黯然的声音：“虔儿，早点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