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偶头牌》稣是

44、初雪神交

　　初冬时节，彤云布满天穹，冥间仿若被笼罩在晦暗朦胧的浓雾中，霍府庭院内一片肃静。

　　正值沐休日，未时刚过，霍虔携一公文包穿过萧条清冷的花园，径直朝望香楼走去。

　　望香楼原是霍府藏书阁，地处霍府花园西侧，格局为南北朝向两进门套院，最里面的正房东侧衔接一座双层阁楼，阁楼内存有霍府藏书，另设书房和茶室。

　　霍光已将望香楼整体分给江如兰居住，曾七引江如兰去看房，说让江如兰先搬到西侧的套院内居住，等把望香楼内的书籍都清理搬走后，再让江如兰另做使用。

　　江如兰观察了下布局，觉得套院与东院的天香楼之间有一墙之隔，中间有个月亮门互通来往，便笑道：“曾爷，我看这望香楼内书籍庞杂，还是不要随意搬迁，免得丢失了文书物件便不好了，还要烦劳小厮们劳碌一番，免不了一通折腾；另外，我和丫鬟婆子们住那两进套院便足矣，只把套院与东院间连接的月亮门锁了，能保证安全就可以了。”

　　曾七听闻，顿觉江如兰是个懂事淑德的女人，不胜感激地应道：“江夫人委实体恤下人，老朽深表感激，若是这般安排，也就简单了，今日就将门安好，再装上锁，明日一早便能过来住了。”

　　转天，江如兰与春梅、秋桂，以及婆子、小厮一起搬进了西侧套院。

　　霍虔经过西侧套院正门，驻足停留片刻，望见大门前挂了崭新的灯笼，没到掌灯时辰，却也显得格外通红惹眼。

　　霍虔早听曾七说了，现下江夫人搬到了西院，所以再去望香楼只能从东侧小门进东院，再不能走正门了。

　　霍虔抬步朝东边侧门去了，走至门口敲了两下门扉，门便从里面开了，一名小厮从里面露出了头, 见是霍虔，殷勤地敞开了门，热情道：“大少爷，您来了，今儿个有点冷，好像要下雪。”

　　霍虔温笑道：“就你一人值守？”

　　“可不是嘛？这望香楼好久都没人来了，一般也就大少爷您和老爷过来坐坐，最近老爷忙得紧，三个月都没来了。”

　　霍虔觉得这小厮言过其实了，调笑道：“混说，江夫人就在隔壁西院居住，才住了两个月，你却说老爷三个月都没来了，忒夸张了。”

　　小厮关好了门，引着霍虔朝阁楼走去，边走边蹙眉道：“大少爷，小的可从来不混说骗人，也从不偷懒睡觉，每日都将阁楼内的书籍整理扫灰，还擦洗阁楼内的每条桌案，隔壁院落出点声响，小的全能竖起耳朵听见，老爷但凡现个身，小的还看不见个影子？”

　　霍虔依然心存狐疑，哼笑道：“你也就是这望香楼的家生耗子，掌握着一亩三分地，隔壁院子你也门清？还拿自己当个走东蹿西的黄大仙了？”

　　进了阁楼，霍虔直接上了旋梯，直奔二楼的书房，刚坐定，小厮端来笔墨纸砚，放在书案上，意犹未尽地接续着方才的话题：“大少爷，小的虽不是黄大仙，但与隔壁院子的耗子是朋友，老爷来没来，我朋友总该是知道的。”

　　霍虔听此一席话，内心愈发纳罕，暗想若这小厮说的是实情，父亲可太不近人情了，他还是不信小厮所言，便将脸拉长道：“我看你是皮子痒了！若再敢妄加议论老爷的行踪和八卦府内的家事，小心家法处置。”

　　小厮一听，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央求道：“小的，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还请大少爷原谅小的这一回。”

　　霍虔让小厮站起来，递给他一张纸，语气又恢复了温和：“你帮我把这上面的几本书找出来，快去吧。”

　　小厮见霍虔并没追究，重又嬉笑点头：“好嘞，大少爷稍等，小的马上给您找。”说完接过纸张便出了书房。

　　霍虔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资料和纸张，从桌案拾起一只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汁，便埋头写起了公文，虽然在家休息，霍虔还是惦记着没做完的公事。

　　没过一会儿，小厮捧着四本书走了进来，放在桌案上，告诉霍虔纸上列出的书目他都找出来了，并让霍虔过目。

　　霍虔放下笔，捡起几本书翻阅了一番，然后点头说都对，让小厮出去了。

　　霍虔刚要拾笔继续，便听小厮在书房门口欣喜道：“大少爷，下雪了，我就说今天会下雪吧。”

　　霍虔立刻起身，两三步走到廊檐下，凭栏眺望，漫天飞舞着轻盈的雪花，大地、屋顶、树杈，墙头全落了白，密密匝匝地平铺夯实着，转眼间，天地万物皆换了银装素裹。

　　此时，一道缥缈的乐音逐渐响亮了，声音穿透进霍虔的耳中，他听出这是一曲琵琶演奏的《踏雪寻梅》，沉稳的律动中透着寂静的清幽，霍虔每个毛孔都逐渐兴奋了，他忽然转头吩咐道：“快把那支古萧取来。”

　　小厮转身朝储藏室跑，很快捧着一只木盒，递到霍虔的眼前。

　　霍虔掀开盖子，取出一支古铜色的古萧，两手捏好位置，便附和地吹奏起来，萧音幽远苍凉，将琵琶音衬托得清越欢欣，两道乐音像两个携手踏便茫茫雪野的情侣，踏遍万里山河，于峭壁断崖间寻到了意外之喜，是连绵苍白下绝世出尘的那抹惊心动魄的艳丽，令人久久逡巡，不舍离去。

　　雪花寂静无声地飘落，起初还小得像米兰，曲终时已大如梨花，簌簌地在空中飞旋。

　　霍虔将古萧放回盒中，依然意犹未尽地沉浸在方才的意境中，这时，便见西侧院的正房，门帘挑动，从里面走出两个穿袄袍的小丫鬟，紧跟着款款走出一位身披红绸云锦斗篷的女人。

　　那女人一扬脸，从斗篷帽里露出一张精致秀丽的面庞，红唇微启，露出一抹妩媚的笑容，正是江如兰。

　　霍虔发了怔，目瞪口呆地望着江如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江如兰。

　　“大少爷的萧吹得太好了，以前我也听其他艺伎演奏过，竟都没这般萧然动听，今日能与大少爷合奏这曲《踏雪寻梅》，如兰真是三生有幸。”江如兰笑靥如花，微微欠身打了个万福。

　　霍虔慌乱得开了口：“啊……江小……不，应该是……江夫人。”霍虔尴尬地在眼前挥了下袖子，脸红到了脖子根。

　　江如兰仰脸，以帕捂口笑道：“大少爷，莫要过分拘礼，称呼我什么都可以。”

　　“不……不……这怎么可以……不能乱了辈分。”霍虔即刻肃然纠正道，转而赞叹道，“江夫人的琵琶技艺果真名不虚传，以前有所耳闻，直至今日才得以欣赏，说三生有幸的该是我。”霍虔抱拳向楼下躬身施礼。

　　“我倒是欣赏公子的吹箫技艺，可否切磋一二？”江如兰朝楼阁又走了两步，脸仰得过了劲儿，斗篷上的帽子竟滑了下去，梨花瓣般的雪花落在江如兰乌黑的发髻和粉白的额头上。

　　霍虔心中难以抑制地激动，下意识地问出一句：“可否请江夫人到望香楼品茶一叙？……你我兼可切磋音律。”霍虔的胸中像揣了一只雪兔，扑通扑通地乱蹦，俯身忐忑不安地瞅着江如兰的反应。

　　江如兰顿了下，随后欣然同意了，笑着扭头吩咐：“秋桂，取月亮门钥匙来。”

　　曾七专门让人按照月亮门的尺寸打造了一扇圆形铁门，上面还装了一把大锁，这钥匙就交给了江如兰保管。

　　秋桂取来了钥匙并打开了门。

　　这时，霍虔和东院的小厮早站在月亮门口等候了。

　　二人又互相客套行礼一番，江如兰让秋桂跟随跨进了东院，在霍虔的引导下，上了二楼茶室，江如兰与霍虔对坐茶桌两侧，秋桂和小厮一起烹茶倒水，然后便垂手站立一旁。

　　“江夫人入霍府已有两月之久，不知可还住得称心？”霍虔站起主动为江如兰倒了一杯茶。

　　惊得小厮和秋桂都跑过来要帮忙倒茶。

　　霍虔一挥手道：“我可以的，你俩先到外面玩吧，叫你们再回来。”

　　小厮与秋桂面面相觑，似乎彼此确认没听错后，便转身退出了茶室。

　　江如兰抿唇，抬眼看向霍虔，没失措感，静等霍虔的解释。

　　“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话，当着他们不大好问。”霍虔微笑道。

　　“哦？大少爷要问什么？”江如兰平静道。

　　“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我……你在霍府过得怎样？”霍虔敛笑又重复了问题。

　　“很好啊！我感觉这两个月是我生前和到冥府后都不曾拥有过的自由生活，不仅是指物质的富足，更重要的是意志的自由，再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听从谁的安排去见谁，去逢迎谁, 身心都轻松了，只做我想做的事，好的不能再好了。”江如兰的笑灿烂得透明，绝对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

　　霍虔塞在喉咙间的那个问题，便没再问下去，随即也跟着笑：“看你这样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大少爷，我能来霍府，多亏了你忙前忙后，是你亲自把我从萌春院带入府中的，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说着，江如兰起身端起茶壶，便在一只空茶盏里斟满了茶水，然后捏起茶盏齐眉递至霍虔的眼前，真心诚意道，“请霍大少爷喝了小女子斟得这盏茶，以表达我感激涕零之情！”

　　霍虔略有失望，江如兰并没认出他来，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他骑着高头大马从萌春院把她接入霍府，而他们彼此先前的奇妙缘分，她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霍虔抿唇笑着接过江如兰手中的茶盏，送到唇边，一口便饮尽了茶盏中的茶水，咽下后，他从喉咙里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