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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番外十四 死神与弑神者 ...

  •   “晚上好。”

      当黑袍的死神出现在月亮与湖水之上,刚从溺亡的窒息中醒来的独行者听他如此说道。

      月亮流溢出珍珠色的光华,银白的湖水悄无声息地褪去,湖边那些湿润的苔藓,不远处盛开的野玫瑰,皆已枯萎成尸骸的模样。篝火在这冷酷而莫测的存在出现的一瞬间已经恐惧地熄灭了,独行者确信有某种刺骨的苦痛爬上了他的脊背。

      这种模糊而无法具象化的痛苦也许可以命名为“寒冷”——但这不是掌心摩挲剑柄模糊刻纹与湿滑血液的冷,不是蜷缩在酒馆一角,伴着醉鬼的粗俗叫嚷于深秋的雨夜中勉强入睡的冷,甚至不是被冰雪压塌肩头,而前路依旧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冷……这是一种一切都消逝的、绝望凄凉的冷,仿佛全世界仅仅只剩下那个漆黑的身影,和神袛眼中那个疲惫而虚伪的灵魂。

      而他那匹忠诚的老马大概也同样遭受了这种残忍的折磨,独行者想,当黑袍的神袛从湖面上朝着他们走来时,他的老伙计前腿一软,冲着月亮下的伟大存在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

      “晚上好。”

      死神的嗓音低沉得像是废弃教堂里突兀响起的管风琴,会于庞杂的嗡鸣中震悚雀鸟与死灵的那种。

      “……晚上好,阁下,向您致敬。”

      湿漉漉的独行者礼貌地起身。他看起来像是个年轻英俊的贵族,或者是位忧郁文弱的学者,因为只有来自上流社会的人才会拥有如此苍白无缺的皮肤,忧伤而明亮的眼睛——但是他的指缝间满是泥浆,那身粗布衣袍有着肉眼可见的、来自劳苦和战火的痕迹,腰间唯有一把银亮的断剑。

      一位孤独的独行者。

      “大名鼎鼎。”

      死神轻佻地摸了摸下巴,不同于世人附加于死亡的可怖幻想,这位黑衣的神袛竟是年轻男人的模样,甚至还有几分友人式的亲切与孩童般的顽皮,唯有一双眼睛却是被黑布蒙住的。

      死亡从来都是盲目的。

      “我听说过你,自称无信者的怪物。”死神说:“弑神的圣徒,梦境的主宰,永恒的守誓者……逃脱死亡的不朽之人。”

      他着重在死亡一词加重了音,独行者自以为听懂了神袛的不悦,于是谦卑地垂下眼来,态度温顺而柔和:“……只是一些吟游诗人的夸大罢了,阁下,您的镰下不存在不朽。”

      死神忽得凑近了,近的几乎连气息都清晰可感——来自死神的呼吸该是灵柩里的死者最后一声叹息么?是腐烂成碎屑的裹尸布夹杂着泥土的气味么?是断裂的大理石墓碑坍塌时激起的风与尘埃么?

      “你认识我,也并不怕我。”

      黑布之下,死神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猎物,垂下的白色发丝在月光下如蛛网般轻柔。但另一人却只闻见了一种温暖而甜美的气味,就像是遥远的回忆中,母亲端出的一盘流淌着蜂蜜与奶油的酥皮甜饼。

      ……多么温情,多么悚然。

      “我自然认识您,我又何必怕您?”独行者看了眼那挽在死神怀里标志性的镰,那是人与神袛都无法抗拒的权柄——他悄悄握紧了拳,神情确是异常镇定:“您是至高的存在,世上无人能抗拒您那来自坟墓的臂膀,向您发起挑战是愚蠢的——您若想带我走,我自会主动跟随,如羔羊跟随它的牧者。”

      “多么动听的甜言蜜语,”死神笑了起来,这些仿佛从最虔诚的信徒口中吐出的祷词对他来说亳无作用:“你该将这些话说给姑娘们听,而不是说给我。”

      对方愣了一下,竟是微微红了脸。

      “不是吧,不朽的传奇连个可以说情话的姑娘都没有吗?你死了这么多次不会还是个处.子吧?”死神故作惊讶地捂住了嘴,独行者的神情有些僵硬,他从未想过,这位存在,竟是如此……幼稚而恶劣。

      “我很好奇,你为何会成为一名弑神者?”死神的身影微微一晃,便从独行者的身前消失。下一秒他便出现在了一旁的马儿背上,那可怜的畜生没有嘶叫,甚至没有战栗,就这么软了下去,脖颈静静垂下,彻底躺在草地上不动了。

      “您提前带走了我的朋友的灵魂。”

      独行者略带责备地说。

      “我不是故意的。”死神无辜地歪了歪头,手指轻轻一翻,那尚且温热的四足动物的尸体顿时腐烂成一具森白的骨架,隐隐有蓝色的魂火在眼底聚集:“也许你会愿意重新拥有一匹骨架构成的马?”

      “……不,请让它彻底陷入沉眠吧。”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死神不置可否,那团小小的、尚未彻底烧灼的蓝色魂火在他的指尖绽放,如星辰般温柔闪烁。

      “我看见了,你的身上背负着死去的神灵的一部分,所谓弑神的诅咒。”死神的语气平静而冷酷,黑布之后的眼仿佛能看穿一切:“祂让你苦痛不堪,直至灵魂终将于无法忍受的恐惧与绝望的折磨中消亡,而祂将会从你的尸骸中获得新生——告诉我,弑神者,满足我的好奇心——究竟是什么让你做出如此疯狂而无用的选择?”

      “祂谋食人的苦痛为生,所以我必不容祂。”另一人的回答同样平静,他注视着这掌管世间一切死亡——包括神袛的死亡——的存在,朝着对方伸出手来,哪怕方才死神赐予了所有他曾触碰之物永恒的沉眠。

      “愚蠢。”死神轻轻哼笑着,却是同样伸出手来,纵容了对方那亵渎般的尝试:“你以为自己是谁?我的小盗火者,我的小诺亚?”

      “我不是人类的救世主。”渎神者注视着神袛的面容,用指尖试探着触及死神的掌心,却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诅咒令他连死亡都无法企及,他与那永恒的安眠之间的距离是——无限。

      “……我不过是一只试图赎罪的怪物罢了。”

      当弑神者第二次见到死神时,他身处死去友人的故居。

      死神依旧穿着他的黑袍,容貌也依然年轻,但弑神者已是一个狼狈而落魄的疯子,正被死者的儿女粗暴地赶出门去,却被一架疾驰的马车撞得四分五裂。深夜无人,肇事者发现撞死的只是个脏兮兮的下等人,于是仓皇而得意地踏过对方的尸体。

      “你老了好多。”死神蹲在地上,有些惊诧地望着将自己重新拼凑起来的弑神者,忍不住感叹道:“那是皱纹么?那是白发么?”

      时光残忍地杀死了对方值得人称赞的容貌,老去的传奇不再是传奇,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嶙峋的姿态,和那双忧伤而明亮的眼睛。

      重新苏醒的疯子浑浑噩噩地靠坐在污水横流的街角,就这么抬起头来望着神袛。就在死神无趣地以为对方已经彻底失去神志时,那个人却是冲他微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尊敬的阁下。”他说,嗓音沙哑,语气平静,就像是遇见了一位很久不见的老友:“想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一起喝上一杯么?我请客。”

      “你遇见可以同她说情话的姑娘了么?”

      死神拒绝了酒,但是他接受了来自王城的新玩意儿——一杯掺杂了奇怪棕色粉末的热牛奶。

      “也许。”对方的微笑依旧温柔,只是他不再俊美,反倒看起来更像是个潦倒的乞丐。要不是提前支付了酒水钱,俩人——姑且称之为俩人——差点被满脸警惕的老板赶出去:“她是个善良的姑娘,笑容就像她烤出来的面包一样甜美。”

      “可惜我没有和她说过几句话。”曾经的弑神者摇了摇头,默默咂了一口廉价的黄油啤酒:“后来她结婚了,她和她的丈夫仿佛放了太多酵母的面包一样蓬松起来,而她的孩子们像一群挨挨挤挤甜蜜吵闹的蜂蜜小蛋糕。”

      “你会怨恨么?你会后悔么?”死神转过头来看着他,总是显得轻佻而戏谑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了,不知为何,神袛看起来有些严肃:“人类是如此地擅长遗忘,很快便不会有人记得你为他们付出了些什么,你将永远无法得到那群无知愚钝者可以轻松获得的东西。”

      “过分的深究会搅乱信念,一切试图改变过去的尝试会招致毁灭。”对方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只是有些惆怅地望着那些沉浮的、明亮的气泡,眼神中却是流露出一种奇异的庄严与肃穆。

      “如果要我说不曾怨恨过命运,不曾后悔过自己的选择,那这必然是需进行自我唾弃的谎言。”

      自我放逐之人如此说道:“尊敬的阁下,我也曾幻想过谁来拯救我,比如信仰,爱情,亲友,子嗣……我曾短暂地拥有过一部分值得我落泪的东西,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只要恶神还寄居在我的身上,我就会永无休止地被恶念吞没——我不配得到拯救,也无法得到拯救,这个残酷的事实差点让我彻底陷入疯狂。”

      他静静地看着酒馆腐烂松软的松木桌台,杯上黄黑的污渍里摇晃着无数昏暗的煤油灯,一只慌不择路的啮齿类动物从二人脚边逃窜,却在触及死神的袍角时悄无声息地僵直。

      “所以自始自终,我都可悲地不曾摆脱人类的最劣性,我善妒,懦弱,自私,虚伪,妄图以幻觉般的自我牺牲带来的赎罪感,与折磨我的孤独的恐惧和解,但这份祈求片刻安宁的欲求永无止境。”

      疯子平静地仰起头来,大口咽下那些金黄色的液体,随即露出了一个带有恍惚与癫狂意味的神秘微笑:“所以我最后选择了坦然地拥抱痛苦——我终于又找到了唯一的救赎。”

      弑神者忽得站起身来,高挑而过于瘦削的形体令他看起来脆弱、怪异而危险。他干脆跳上了桌台,于一众醉鬼的叫好与老板的斥骂声中轻巧地旋转,朝着死神躬身伸出了手:“尊敬的阁下啊,请您回答一个由胆小鬼提出的问题——”

      “当死亡可以创造出希望的新生,那么它还是死亡么?”

      当弑神者第三次遇见死神时,他身处刑架之上。

      烈火烧灼了他,利刃割裂了他,吊死无数死囚与反叛者的绳索凝固着一层厚厚的油脂,却因腐朽而断裂。人们惊恐地窃窃私语着,最终决定制造出足以束缚这不死的怪物的刑牢,再将他投入深海。

      黑袍的死神静静伫立于恐惧的人群之中,仰望着被钉上刑架的、唯一的弑神者。人类总喜欢成批次的处决死囚,用同类大量的死来换取同类的恐惧与臣服——讽刺的是,时至如今,独行者依旧是孤独的。

      “晚上好,尊敬的阁下。”对方已经看到了他,他流着血,冲死神微笑,却是招来了左右士兵惊恐的怒喝。

      “对我来说,死亡或者新生毫无意义。”死神站在人群中无声地喃喃自语道:“我不在乎尘世的命运,我不在乎附加于人类或者神袛身上的苦痛——但是你的灵魂迄今为止依旧很漂亮,我该用玻璃瓶将它装起来,它会成为我手中的一盏提灯。”

      于是死神开始挥舞他的镰刀了,他决定留下那团明亮的灵魂——他斩断了时间,斩断了命运,斩断了那层拒绝死亡的无限——灵魂却在死神的镰刀即将斩断诅咒之前平静地迎了上去,连同着身上残余的部分恶神一起选择了毁灭。

      “……”

      死神摇了摇头,他已感受到那喜爱猎食人类苦痛的恶神再度在人类对于死亡的求祈中孕育,灵魂愚蠢的牺牲毫无意义,至少对于死神过于漫长的时间来说毫无意义。

      “人类。”

      最终死神也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人群为彻底死去的怪物而欢呼雀跃,称颂膜拜着不存在的神袛,随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只是有些遗憾没有得到那团漂亮的灯火,但是千百年间这真正不朽的存在遇到过无数类似的东西,那些微的情绪就像厚重黑色帷幔之下的尘埃,很快便被死神的衣袍席卷而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7章 番外十四 死神与弑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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