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收容异常物》何时赴百川

127、番外七 过去 （七）

　　年轻人终究是曾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战士，常人无从想象的、噩梦般的履历予以他冰冷的拓印，那妇人终于受不了好似针尖刺向瞳孔般的巨大压迫感，崩溃地大喊道：「我道歉，我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在说些胡话——」

　　「很好，感谢您的配合。」

　　年轻士兵微微颔首，随即压下了枪口，冷淡注视着那妇人抱着儿子垂着头瘫坐在地，低声啜泣不止。

　　「夫人，您该离开这里了。」年轻人语气温和而坚定地说，若不是因怒意而轻微发红的眼眶，丝毫看不出方才那些情绪曾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这里离7号补给点不远，我可以顺路护送你们过去领取些物资。」

　　妇人没有理他，只是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连孩子的脸都被她勒得开始发红。

　　士兵皱了皱眉，上前了一步试探着唤道：「……夫人？」

　　一种古怪的粘稠蠕动声掩盖过了女人哀哀的哭泣声，夹杂着什么东西喷溅出来的响动。年轻人顿时神情大变，他举起枪来，却在瞄准镜里出现母子二人的头颅时迟疑了一瞬。

　　女人低垂着头流泪，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完全看不清面容；而小男孩则由于饱受惊吓神情木讷，只会呆呆地瞪着前方。

　　——究竟谁是拟人？还是说二者皆是？

　　「放手！我只会警告一次！」

　　妇人没有应答，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数十条脐带从相依偎的母子身体缝隙间涌了出来，如按下时间加速键肆意生长的藤蔓，在空气中张牙舞爪地挥舞蠕动，怪异瘆人得仿佛根植于噩梦最深处的植物。

　　枪声响了，在距离极近的情况下，女人的脑袋直接被炸出了个狰狞的大洞。鲜红的血夹杂着灰白的脑浆溅了孩子半个身体，他颤抖了一下，愣怔地注视着母亲的尸体无声地晃了晃便这么倒了下去，腹部却是怪异地高高耸起，裸露出数十条依旧还在生长鼓胀着的脐带，其中俩条甚至还分别死死勒住了他的腰和手腕。

　　简直就像是母亲不舍的牵扯——假如那些脐带没有施加足以绞断骨头的力度的话。

　　随后，众人听到了一声世界上最为凄厉可怕的、似人非人的惨叫声，难以想象这是从孩童稚嫩的口腔中迸发的声响。

　　年轻的咒术师们不由悚然。其实这东西比起他们以前遇到过的咒灵并不算强大，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前一秒对方还是一只为了保护孩子而发疯的母兽，那些恐惧、哀求与崩溃的叫骂简直生动鲜明无比，人性的高尚与丑恶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结果下一秒，一切认知皆被颠覆，这激起看客复杂情绪的、绝望的母亲不过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怪物罢了。

　　拟人，拟人，这称呼实在是无比贴切。

　　本应为人体输送营养的脐带看起来被激怒了，原本缠绕在小男孩身上的脐带顿时绞紧，几乎要将对方勒成俩截。人体的死亡对它们来说不过是肥力的缺失，一切人类所熟知的、理所当然的常理皆被异常物倒错，打破常规的荒诞感简直惹人作呕。

　　无需士兵出声指挥，虎杖悠仁已经自发地冲了过去，敏捷而迅速地从怪物的缠绕中夺过了孩子的身躯。数条被斩断的脐带从半空中掉落，二号只来得及匆匆重复营地里说过的叮嘱：「千万不要被那些东西碰到五官与伤口！也不要直接触碰那孩子的身体！」

　　那只拟人没有在火药与咒术的攻击下支撑太久，很快便如被冲上海岸的腐烂鱼尸似的，在地上融化作一滩猩红的肉泥，散发着尸体高度腐烂后的恶臭。

　　“……嘿！”

　　虎杖悠仁几乎按不住那个被救下的孩子了，他在粉发少年的禁锢下疯狂地踢腿挣扎，甚至张嘴想去咬他。

　　“你流血了，这样伤口会开裂得更厉害！”

　　男孩的手腕已经被绞断了，腹部的血迹也在以可怖的速度不断扩大。虎杖悠仁手忙脚乱地按着他，也顾不得对方能不能听懂他的话——他还记着年轻士兵的嘱咐，试图用孩子身上的外套捆住他。

　　二号一眼便瞥见了俩人身上的血迹，不由瞳孔微缩：「……你受伤了吗？」

　　「呃，我么？」

　　虎杖悠仁迷茫地看着他，他不明白明明那只怪物已经死了，对方为何脸色依旧难看得要命：「我没事啊，大概是刚才沾上的血，只是这孩子的伤口得快点处理。」

　　他求助地望向五条悟，干脆抛弃了说得磕磕绊绊的英语：“老师，我们不能把这孩子留在这儿，他现在需要去医院。”

　　虽说对方不能离开这里，以免造成污染扩散，粉发少年尚且天真地想，但是如果由最强护送这孩子瞬移去医院做一个简单的处理，再把人送回来，这种程度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吧？

　　五条悟从方才开始便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直到听见自家学生向他求助，他才歪了歪头，语气温和而平静地说：“抱歉啊悠仁，已经来不及了。”

　　虎杖悠仁有点发愣：“来不及……？”

　　小孩似是终于理解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他朝着早已融化成血泥的母亲尸体的方向爆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口中含含糊糊地喊着任何一种语言皆能瞬间明晰的呼唤，简直听得人分外揪心。

　　「……这里请让我来处理吧。」

　　二号闭了闭眼，示意粉发少年松手。虎杖悠仁还以为他的意思是自己会一些急救措施，结果下一刻士兵便直接将枪口瞄准了尚且还在声嘶力竭大声哭喊着的孩童的额头，毫不迟疑地扣动了扳机！

　　“——！”

　　近在咫尺的虎杖悠仁被那震耳欲聋的轰响声惊得一抖，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温柔怯懦的年轻人会这般毫不迟疑地对一个孩子下手。巨大的割裂感让尚且年轻的咒术师们震愣地瞪着他们未来的同期，唯有白发的年长者神情漠然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一樽毫无情感可言、审视着一切的神像。

　　少年人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确保大家都没有出现幻觉。

　　——这可是曾经的以利亚啊，是那个他们认识的、永远带着几近讨好的柔软眼神的年轻人啊，虽说他们相信对方这么做绝对是有原因的，但是……

　　孩子那张尚且无辜稚嫩的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了恐惧，他的眼睛无神大张着，灰白的虹膜静静倒映着阴冷的天空。士兵跪了下来，用带着战术手套的手轻轻拂过了孩童的眼，让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年轻士兵的脸上是一种极为哀恸的悲悯，还有一种令他的眼瞳如恒星般烧灼的憎恶，也不知这份仇恨究竟是针对异常物，还是针对他自己，亦或者这对他来说，本质上都是同一种载体。

　　【不合时宜的怜悯情绪是会致命的。】

　　队长亚当在任务的最开始便如此告诫他们。

　　初次接触拟人的特遣队队员有不少人是下不了手的——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呢？那些人明明还在呼吸，还在说话，那些扭曲狰狞的恐惧表情，那些真挚滚烫的绝望泪水，那些濒死时的呻.吟、哀求与诅咒明明都是如此得真实生动，没有人愿意相信面前这个也许曾对他们面露好奇而善意的微笑的人，其实只是一只披着人皮的怪物。

　　而最令人恐惧的是，随着清理，或者说屠杀的持续，士兵的神经会逐渐变得麻木钝感。也许罪恶感会因此暂时隐而不发，但是与此同时他们会绝望地发现，他们再也无法相信任何生物，不管是陌生人、同伴还是挚友，直至最后甚至开始怀疑起了自己本身。

　　「是因为只要伤口接触到那些东西，人就会被感染么？」

　　二号微微抬起头来，只见黑发少年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背诵道：「……E004—1A通过粘膜传播将正常人类个体转化为新生拟人的肥料及感染源。」

　　——你只是为了扼杀新的感染源。

　　三人中伏黑惠的学习成绩最好，也只有他在短时间内大致记下了那些令人半懂不懂的规则。但是直到这一刻，少年人才真正体验到那些晦涩枯燥的字句背后究竟承载了多少冰冷残忍的东西，一切经验都是源于人命的堆叠。

　　理论永远比不上实战，这句轻飘飘的、玩笑话似的教导竟是应验了。伏黑惠不由看了五条悟一眼，心道这家伙该不会老早就预料到这种局面了吧。

　　士兵垂下眼，静静望着那具开始以一种不合常理的方式腐烂融化成血泥的小小尸体，没有丝毫解释的意图。仿佛假如伏黑惠没有提出异议，他就会直接将队伍里一切可能爆发的愤怒与指责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似的 。

　　听人如此问了，他沉默了良久，也只是低声道：「……姑且让他以一个人类的身份死去吧。」

　　这是巨大的不幸中唯一的幸运，他是死者不幸的缔造者之一，亦是对这唯一的幸运满怀妒忌的、卑鄙的觊觎者。如果不是他未能及时判断，如果不是方才那一瞬的迟疑，如果不是……

　　士兵支撑在地上的手指猛然缩紧，这个瞬间他是如此真心实意地憎恶着自己，以至于直到有人用手捏住了少年无力垂下的后颈时，他才恍然发现自己居然毫无防备地、再一次被同一个人掐住了命脉。

　　「以利亚也太温柔了哦。」白发男人的声音轻飘飘地：「这样可不太好。」

　　一种轻柔却无比沉重的冷意笼罩了少年，以至于压得他不由微微颤抖了起来。

　　………

　　异常档案

　　异常E004：“生命起源”

　　异常等级：Euclid【难以预测】

　　描述二：

　　据实验表明，E004主要通过粘膜传播将正常人类个体直接转化为E004—1A；

　　E004—1A通过粘膜传播将正常人类个体转化为新生拟人的肥料及感染源（E004）；

　　E004—1A通过繁衍行为将正常人类个体直接转化为拟人；

　　（注：在此补充，笔者将E004衍生群落E004—1中的单独个体E004—1A，正式命名为“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