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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使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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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天色,恐怕有大雨。现下会客多有不便,请他明日巳时一刻到望海楼罢。”望海楼正是甘棠居里花淑掩映的二层观景亭,拿来接待外宾绰绰有余。
祭浔董嗣二人喏声称是。
“你们也别杵在这了,万一回去半路上下雨,可别怪是本君教你们成了落汤鸡。”
世人总要对美人多几分特有的宽容和怜悯,而如他这样相貌若仙而心如蛇蝎的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愫更甚。祭洄明面上是关心,实际上充满不耐的送客之语,连脾气暴躁的董嗣见了那三分含笑的琥珀似的蒙着一层薄雾在晨露初晗间流转着轻盈浮光的瞳,再生不出半点脾气。
没过一个时辰,酝酿多时的秋雨倾盆而下,豆大雨滴锤打在瘦弱的梅枝上,涤净了方寸微细的灰尘。
祭洄才洗过澡,带着满身米醋的酸味,一位侍女捧着卷羊毛制成的毛巾,站在他身后,轻柔地揉搓着他湿漉漉的头发。
他示意侍女将窗子撑开,任由俏皮的雨滴随风跌进他的房间,那窗边的地上散落着几张上好的宣纸,纸上用朱砂点了几朵含苞待放的梅花。雨水晕开了颜色,在祭洄的注视下,仿佛完成了了盛开的过程。
祭洄呢喃道:“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
自打他刚进应城域内,几乎每一座城池乡镇都有道士设坦做法,百姓聚拢在一起,唱《神北行》以求女魃娘娘能离开应城。
小时候,他不喜欢读经书,能勉强把字认下,还是为了看话本容易,写得一手好字也不过为了写话本、戏折子时更赏心悦目。因此,待祭洄九岁第一次回应城为生母奔丧时,气得他爹就地抄起板子扬言要打断了他的手才罢休。
还是祭淅挡在他身前,替他开脱,才免去了一顿皮肉之苦。不晓得祭淅当时是不是因初为人父而同情心泛滥,闲暇时将他带到书房去,说是要亲自教他读书。
祭洄不情愿,说:“我不考功名,读这些书有什么用?”
祭淅想了想,放下了手中的《论语》,从博古架上抽出一本《山海经》,熟稔地翻开一页,笑道:“既你非要有用才读,那先读这一句罢。”
“神北行?”祭洄凑过去读罢一遍,颇为疑惑不解。
“你可要仔细背下来,倘若哪年天旱,我就把阿洄打扮成小巫师,送到祭台上去念上几十遍神北行,阿洄这么漂亮,又有哪个神灵舍得不从呢?”
祭洄本以为自己早记不清祭淅了,他嫡长兄的模样在几乎揭了他一层皮的家法中变质,记忆最擅长夸饰,不过多久,祭淅的样貌就能完全扭曲成青面獠牙的恶鬼,而直到他的死亡,阴霾就像来时一样忽又散去,那些细碎的温柔和挚情原来一直停留在原地。
他感到些许心虚,用力地咳了几下,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这雨下了整整一夜,仿佛要将之前的份一并补上。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应城本就偏北,不像照国腹地般能种两季甚至三季粮食,虽则来年不必担心旱灾,问题是眼下深秋将至,不时便要入冬,恐怕又要饿死一大批人。
“大旱之后必有瘟疫,不得不防。”
经过灵堂一闹,祭浔等人哪里还敢指望大君能起什么作用,想到明日要与秦国使者会面,都自发聚集到了应城府尹衙门,隐隐有以祭浔马首是瞻的苗头。
此时说话的正是应城最为德高望重的贤达,不仅是传授先大君课业的太傅,更是祭淅的亚父,在所有对祭洄所作所为而义愤填膺的官员当中,苻衾首当其冲。
董嗣道:“前日已派各府城兵勇护送郎中往辖下乡野巡诊,昨日传来消息,各府六疾馆[1]早都收拾妥当。”
祭浔闻言,心放下了一半。忽又想到一件事,因说:“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必不得而去,则去食、去兵,是故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2]。妄论主君实乃大罪,但诸位今日一观,必然已清楚大君秉性实非纯良,可谓锱铢必较、暴戾恣睢,难以取信百姓。”
众人无不点头,面露痛色。
仍是董嗣性子粗犷,又是武将,最烦一句话拐四五个弯的文人做派,问道:“不知府尹大人有何指教?”
祭浔说:“天不利我,则人为之。今日大君初入应,即逢甘霖,可谓之偶然,亦可谓之神赐。”
董嗣差点没蹦起来,惊恐而诧异地瞪大了双眼,高声质问:“你这是要给他造势?就不怕他知道了,行事愈发乖张荒诞吗?”
“那董大人是否想过,先君新丧,边陲离乱,人心惶惶,而大君行事却鸱视狼顾,丝毫不顾应城死活,当真民意难平之时又该如何收场?”
祭浔不由苦笑,现如今,他好像一个替徒弟收拾烂摊子的工匠,不得不用缺斤少两的边角料制作出一个精美的人偶,所有人都觉得天方夜谭,只有他还强自冷静地分析那团泥巴的分量究竟够不够重,那剩余的颜料够不够绚丽夺目,最好能耀眼得让所有人都忽视人偶本身的拙劣,他要让这实际上空无一物的污泥在他手中越来越美,他必须要让祭洄成为不过偶有瑕疵的和隋之珍。
“说到底,血脉不能造假,他坐大君的位置,比谁都名正言顺。而我们身为人臣,要无愧于苍生,却也同样要忠悌于主君。”
祭浔将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清晰,他的眼睛黯然无光,如沙漠里枯槁半死的胡杨,那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腐的神迹不知被多少人赞颂和倾慕,却没有谁会问一问树木自己究竟想不想每一日都在无尽的折磨中苟且偷生,徒耗生机、徒磨心气。
“你想怎么办?逢人就说应城大君是商羊[3]转世么?”董嗣仍有些心酸,但祭浔说的都是实话,任谁都无可奈何。
回应董嗣的只有祭浔不明所以的苦笑。
与府尹衙门的焦灼不安截然相反,祭洄睡得很熟,甫一睁眼便天光大亮。
所有浮夸的衣饰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听到屋内有动静鱼贯而入的侍女们呈上的是没什么花纹的素袍,黑色居多,杂着几件青灰、靛蓝的下裳[4]。若非考虑到今日祭洄还需面见使者,恐怕太妃连首饰都不会给他留一件。
走在最前头的侍女上前为他更衣,惧得眼睛都不敢抬,却仍旧能够感受到祭洄阴冷的视线,凝聚成两把尖锐的刀剜着她的背。
“大君府拿出去赈灾的应该是粮食吧?难不成应城这两年还流行起吃桑麻布匹了?”
兄弟为嫡长兄守孝,按礼只须常服外披一件丧服,但寻常人为了表示哀悼,十有八九会穿得寡淡肃穆。哪里像祭洄般恨不得穿得比秀女进宫选秀还妍丽。
侍女只敢在心里腹诽,低声下气道:“禀大君,太妃娘娘先前不知大君您的尺寸,怕衣服尽数做了不合身,遂只估摸着备下了这几件,请大君纡尊将就几天。”
“哈,恐怕母亲不是这么跟你说的罢?你倒是学乖了,”祭洄的嘴脸噙着浅漠的笑,幽窅冷窒,不消眨眼陡然凝固:“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讨好谁。”
使者跟随祭浔踏进望海楼时,祭洄仍漫不经心地坐在窗边用早膳,他左手边摆着一盘色泽发黑的冰冻梨,右手抚在绘着莲花蜻蜓的青瓷茶杯上,有一缕白烟从杯中袅袅升起,掩藏在水雾下的眼睛在那人的身上来回逡巡,最终定格在他的脸上,蓦然露出一个触目惊心的沈笑。
在祭浔的引荐下,使者走上前行礼。未等祭洄开口询问率先自报家门道:“臣下凉瑾然,区区昭北王麾下幕僚罢了。”
人们都说眼角上扬的男人最会讨别人的欢心。祭洄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觉得眼前的凉瑾然周身气度不凡,若坐在这儿的不是他而是祭淅,那确实挺讨他哥欢心的。
但他却最讨厌这等放在哪里都处于最中心位置的启明星。
“区区幕僚?”祭洄故作讶异地挑眉:“看来你们昭北王也不是真心实意想做交易,倒是来看本君热闹才是真的罢?”
“大君何出此言,昭北王对大君您的拳拳真情,天地可鉴。”凉瑾然像是早就清楚他的性子,仍温和地回应道。
“真情……”祭洄不自觉地屏息,连呼吸的声音都放得很轻。极度讽刺和冷静尖锐的情愫并置,他的犬牙不小心划破了口腔,赠予一丝提神的血腥:“本君似乎与昭北王从未见过,何来真情?”
凉瑾然笑道:“昭北王说,他在梦中与您神交已久。”
“哈,那你们王爷大概真是瞎了眼,才会对本君有真情。”刻薄的言语听起来实在是过于跋扈,自凉瑾然来到望海楼的那一刻起祭洄便不啻于释放他凭空的恶意。
凉瑾然既然能从无数求报无门的寒士中脱颖而出被陆骏重用,一路上什么样的人没遇到过,自然知道像祭洄这般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人才是最好拿捏的。
但临行前,陆骏将他叫到营帐,半开玩笑地告诫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淳于洄可不是什么脾气暴躁的小白兔。”
凉瑾然拿不准陆骏究竟只是随便提起,还是真的在提醒他要防备祭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