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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陆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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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洄忙又跑,还不忘回头道:“你们都去,把你们郡主拦好了!”
贪生怕死的模样,若非处于现下侄女非要杀了叔叔的怪诞之中,早让人忍俊不禁。
一大群人你追我赶,绕过了簇满半凋白玉兰的垂花廊,几片花瓣在祭洄飞翩的衣带掀起的香风中打着转儿摇摇坠下,待祭祾追到这里,好巧黏在了她的发间,远远看去,朴素的荆钗上凭空盛开了一朵鲜花。
游廊后的院落名甘棠居,是历代大君寝居之处,朱墙灰瓦,铜门紧闭,素白绸花不要钱似的堆满在院墙上,连那铜门前的两棵老榆树上都被挂尽了帐子。
甘棠甘棠,祭洄虽只回过两次应城,但依稀记得深深老院里的确种满了棠梨树,花色洁白盛雪,等到秋天,树上挂满了梨果,吃起来酸甜可口——曾他为吃几颗果子,还撺掇过尚六七岁的祭裬进去偷摘,不想正巧被他哥发现了,两人都受了皮肉之苦,尤其是他,被家丁按倒在祠堂里,噼里啪啦好一顿打,愣是一个月没下来床。
祭洄边跑边想,可惜今年的梨子已差不多掉光了,等明年开秋,他非要把院子里所有棠梨都摘下来,再在应城最大的花楼里办他三天赏梨宴。
甘棠居有一处挑高两层的楼阁,六角重檐亭琉璃作瓦,掩映在树影之中。高檐翘脊上拴着青铜风铃,一时鸟鸣、曲水流觞的叮咚水声还有风铃古朴浑然的回音交织成半曲悦耳雅乐,碎散在曲径通幽的嘈杂诡谲里。
崇阁巍峨,琳宫合抱。祭洄能一眼看到被几段映山红缠绕的角门属实不易,从角门过一假山湖石隔断的回廊,便真正到了女眷们居住的内宅。
不等他以刁钻的角度闪进去,角门的暗处先出来了一位女子。祭洄刹不住脚,重重地撞了上去,好阵子头晕眼花。
那女人受了惊吓,定睛一看,撞到的不是别人,竟是刚才只因说出的一句话不合适便挥剑捅死了蒋嬷嬷的新大君,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泪眼朦胧。
随后,十几个老婆子和丫头簇拥着一架湘妃竹制成的露天小轿款款而来。轿子上坐着位鬓如白霜的老妇,丹凤眼在半昏不暗的光影下好似勾勒出了金线,荼色中唯有一抹丹霞莹莹,却是她颈上石榴石的项圈。
这项圈祭洄是知道的,乃是与他君父大婚时的互送的定情信物。石榴石分两块,分别雕着鸳和鸯,鸳早十年就被带进了坟墓。然而自那时起,老太妃为解相思之苦,日日带着这饰品的后话却是稍待了大半年就被祭洐求了先皇一个圣旨召回清河,连亲生父亲的丧期都没守满的祭洄所不知道了。
他只当老太妃是故意戴着它来自己这儿耀武扬威、讽刺他哪怕做了大君,不过是个不被欢迎的庶出孽子罢了。
祭洄因为杀了早就看不顺眼的蒋嬷嬷而稍感快慰的心又默了下去,冷冰冰的,碰一碰浑身都不舒服。
他甚至等不及老太妃的仪驾停稳,漫不经心地行了个礼,刺道:“母亲对大哥可真是拳拳爱护,白天去看他还不算完,这都马上要掌灯了,还要去赶趟儿的叙旧去。”
太妃漠然地看着他,对祭洄幼稚的挑衅无动于衷。直到祭祾紧随其后地追进了角门,她才忽然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沉声道:“老身确实是要和儿子叙旧,但不是找祭淅,而是找你。”
祭洄轻轻呵笑一声,说:“洄可想不出能和母亲叙什么旧。难不成母亲要给洄讲一讲当年是怎么把刚生了孩子没几日的姨娘架进崇安寺出家的?还是讲讲姨娘殁了之后母亲又是怎样一把火将她烧得连灰都不剩?”
“这就是你杀老身房里人的理由?”
“当然不是。”祭洄道:“洄说过,洄不过是替母亲清理门户罢了。毕竟淳于家,可是连偷往甘棠居摘两个梨都要上家法的地方,怎容得下如此嚣张跋扈的下人呢?”
祭洄就算只是不得宠爱的庶子,但毕竟地位就放在那,他不仅是高人一等的贵族,还与皇族有连襟的关系,加上他从小没养在父母身边,太后和祭洐无条件的宠溺他,教得他只学会了如何肆意支配他人如蝼蚁蜉蝣般轻蔑随意。
面对老太妃幽深得仿若堪破了生死无常的瞳仁,色厉内荏,不过如是。
她再无别话,吩咐下人将灵堂重新打扫干净,再请大和尚家来念经超度亡魂。等一切都妥当,似终于意识到祭洄、祭祾二人还在等她发话,道:“正巧在甘棠居,请大君去换衣服罢。”
祭洄说:“不必。洄原住在苌楚阁里,虽是个破烂地,但比甘棠居舒服多了。”
苌楚阁和甘棠居离得不远,也并建在中庭,不属于后宅的范畴,与先大君妃半点不冲撞,老太妃笑了笑,随他去了。
换好衣服,一行人往鹤鸣苑用饭。大君妃梅氏与房里几个侍女,还有祭祾房里的大侍女风荷早等在堂屋。老木八仙桌上摆着九道菜品,皆一水的素色,不见半点荤腥。端上来的米也是杂色陈米,吃来没什么滋味。
祭祾见他疑惑,小声道:“应城大旱,府里的积粮都散去施粥了。”
“施粥能施出个什么花儿来?”祭洄禁不住嗤笑:“我来一路,他们虽把人全都赶走不让我看到,但那官道边上的花儿草儿树皮可都被扒得干干净净,我却是看到的。”
祭洄总是习惯于用昳丽的面孔,说出最刻毒的话:“谁还不是假惺惺的做样子,心里却只觉得那些人不过是主子们豢养的狗,主子玩开心了,他们这条贱命就值得了。”
若不是祖母和母亲都在,祭祾绝对一巴掌糊上他的嘴,叫他再也说不出这种恶心人的言论。
“前线的战事吃紧,应城的粮食都紧着充作军饷,倘若云海关破,陆骏带着他的重甲兵长驱直下,不要说应城、庆元百邑,恐怕连照国腹地都会流血漂杵。”
“你不必急着解释,我这人浑,就是随便说说,你呢,不妨随便听听。”祭洄说罢,坐到了老太妃右侧的位置上,祭祾即便还想反驳他几句,却只能气的咬牙,原坐在左侧她母亲旁边。
一顿饭吃得压抑至极。
晚间,祭洄才进苌楚阁没一会,祭浔便急急忙忙携同董嗣前来请奏。
“这是秦国那边送来的书信,使者说是陆骏亲笔,指名要与大君做个交易。”祭浔奉上一张细润的丝帛,其上果然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祭洄接过来看了两眼,笑道:“陆骏的亲笔?这字写的倒与本君有几分相似。倒不曾想他一个秦国的将军,素日里竟也喜欢临摹我照国景夫人的梅花小楷。”
祭浔自拿到帛书便觉得非常怪异,总觉得这手字不像出自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但看他的笔锋倒也凌厉,回转之处有如羯鼓齐鸣般铿锵,便把那点怀疑压在心头。如今听祭洄的玩笑话,将陆骏的字与景夫人的墨宝比对一番,神韵风度,竟真的分毫不错。就好像一位柔媚妖冶的女子,偏偏穿上沉重的盔甲,拿上锋利的勾戟。
董嗣心直口快:“大君的意思是,这并非陆骏手书?”
“是与不是,有什么分别?既然他提议休兵互市,应城现在难道有不答应的道理?”
“大君的意思是?”祭浔的心里早已有了章程,明知故问。
“请使者来苌楚阁,既然是交易,本君总要知道陆将军究竟想要什么吧?”正经了不过半柱香,祭洄就觉着坐得不舒服,身子向椅背上靠了靠,浑身跟没骨头似的,拿足了浪荡公子的做派,调笑道:“总不能是他看上了哪个姑娘,要娶回去当王妃吧?”
实在是陆骏南中郎将的名声太大,叫人下意识地忽略了他还有个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昭北王身份。同样,还是因为他战神的名声,亦叫人忘记了陆骏今年虚岁二十五,正妻连个影儿都没有。
“但若真如此,送女子和亲不失为一本万利的交易。”尽管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句笑话,但祭浔依然冷静地回答。
“哦?”祭洄饶有兴趣地笑道:“他要是看上的是祭祾,你也愿意送出去?”
祭浔不作声,显然是不愿的。
祭洄表面上云淡风轻、万事皆是浮花碎叶,片不沾身,目光像是眺望着远方,意义深远,可心中也难免升起了一股茫然,说真的,就算陆骏告诉他:赶紧把城门打开,让我北秦的军队进去,我自封你个秦国的闲散侯爷当当。他大约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收拾好包袱就和陆骏走了。
但这些可以让步的条件里是不是也包括侄女的婚姻,祭洄自己都拿不定主意。
他端起茶杯漱口,吧唧吧唧嘴,应城的茶是本地制的,不似清河般炒香冲泡,而是学秦国搅碎蒸熟做成茶饼,饮时取胡椒、肉桂、酥油等一同烹调,吃进嘴里一股子泥巴味儿,又咸又苦。
周遭又安静了下来,渐渐地,窗外的梅树飒飒作响,积聚了整整一日的云团没有了霞光的遮掩,彻底暴露出了乌黑的内里,诡谲的云浪倾压向广袤平原,轰隆一声,惊雷阵阵,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