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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红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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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洄太傲慢了,面无表情时倒借了祭淅的三分骨相,清冷得不可思议,但只要他的脸上多出些表情,不论欢喜还是悲愤,都如一柄焠了血的首饰,仙风鹤鹤,脊骨却已经弯折。明艳的瞳仿佛坠满杨花的潭水,远观如梦似幻,而近观却惊觉死寂发臭。
他让人忍不住想要攀折,看似清透实则染尽尘埃。想到这,凉瑾然有点明白陆骏为何对他兴味盎然了,毕竟,完美的工艺品只有被打碎才叫主人更感慨其脆弱与迷离。
这位应城大君,自粉墨登场,早是一串断了线的珠玉。
凉瑾然收拾起自己一画天开的心思,愣是在祭浔惊愕与钦佩并存的目光中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臣下今日有幸得见大君,才知何为君子达人之高行,仙都羽化之灵姿,韵姿天纵,梅妒菊羞。不怪我们王爷仅是神交,便对大君念兹在兹了。”
连祭洄都被他没脸没皮的精神震惊,手底下不自禁抖了抖,那冻梨脱开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瘫成团莲泥。
年轻的暴君顾不上满地狼藉,净黑晦暗的瞳孔闪烁着月光般莹亮的异色:“你还真有点意思,这差事也是靠这一张嘴得来的罢?”
凉瑾然说:“臣下乃是谋士,只是稍通辩才罢了。”
“也对,”祭洄招手叫小厮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自个儿又重新捡起一只梨子,自软皮儿上咬出一个小洞,裹唇吮吸,软糯的果肉噗地一下滑进了嘴里,甜中微酸。待他全部咽下,惬意地眯起眼睛回味了一番,像是恍然记起面前的凉瑾然,说道:“反正只要学会了舐痈吮痔,就算是哑巴也能封侯拜相。”
好在凉瑾然是货贩走卒出身,若真换个读圣贤书的儒士来,早被祭洄的冷嘲热讽气得拂袖而去了。
而他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大君此言太过偏激,术业有专攻,即便舐痈吮痔真能换来爵位,那也都便宜了王府的郎中,哪里能与臣下扯上什么关隘呢?”
除了他本人外,祭洄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要脸的人,反倒得了趣,收起了嗤之以鼻的神情:“谁管你家的关隘,说说吧,你家王爷这又是神交,又是真情的攀关系,到底想要什么?”
望海楼跨越了漫长的秋天,先一步进入了万物寂灭的凛冬。
祭洄的脸色非常精彩,他的眼中燃起了冲天火光,但这簇火呈现出冰冷的幽蓝,混合在冷黑的灰烬里,任意扭曲成了各种毛骨悚然的姿态。
“大君?也许您刚刚没有听清楚,臣下是说……”凉瑾然没来得及将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便被祭洄抬手制止了。
“本君没聋。”祭洄说:“昭北王听说本君在清河公认生得高清云渺,所以想让本君扮作他的王妃,主持先蚕祭?”
凉瑾然拱手道:“正是。”
祭洄这公认是荒唐的代名词的纨绔头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道昨夜亏他还废了几息的时间纠结万一陆骏看上了祭祾怎么办,谁曾想陆骏的胃口比他们想象的还大,看上的竟是应城大君。
他怒极反笑:“你们秦国已经民风开放到能娶一个男人当王妃了?”
“这自然是不行了,”凉瑾然假装听不出祭洄的怒气,说:“所以我们王爷特意请人为大君织造了一套秦国一品诰命夫人的祭祀礼服,如今礼服早已做成备下了。”
“早备下了……”祭洄想突然到了什么,嘴边微微荡开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本君衣服的尺寸,连大君府里的人都不清楚,他哪里来的,别告诉我又是神交。”
“王爷倒没有这么说,”凉瑾然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总觉得下一秒他就会被祭洄不讲武德地拉出去大卸八块:“但王爷倒是说,等时机到了,大君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祭洄抬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揉了揉,漠不关心又似乎夹杂着些苦恼,在场的人没一个敢在这时插话。
难道要对这位主儿说,为了应城,您老受累穿一次女装吧?这不就是上赶着把自己的脸面送到陆骏脚下践踏。可当下硬气地请求祭洄拒绝,然后双方继续打仗,一是先大君战死本就士气低落,二来倘若祭洐仍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连几车粮饷都吝啬赠送,那本就入不敷出的应城只会更雪上加霜。
说到底,这些臣子们既不想死在祭洄的怒火下,又恐惧未来尸横遍野时,史书上敲定的几句判词将他们钉上耻辱柱。
无数双眼睛紧盯着祭洄,几乎要把他天潢贵胄的脸烧出一个滚烫冒泡的洞。
祭洄如金玉般的嗓音响起:“若礼服全然合身,本君便答应。但倘若有一件不合适,本君就先杀了你祭旗。”他说到此处,语气满是喋血的兴奋与不怀好意的揶揄:“只看凉先生到底信不信你家王爷那套可笑的说辞了。”
凉瑾然道:“我们昭北王,乃是死而复生之人,长生天之转世,他说的话就是神明之语,又怎会出错?”
“死而复生?”祭洄眨了眨眼,心里对这种骗骗愚民的说辞不屑一顾,要是陆骏是什么长生天,那他祭洄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就是东皇太一呢。
“不错。半年之前,王爷身中剧毒,气息全绝,可就在府里已准备料理后事时,王爷却死而复生,除去阴雨天尚会胸痛外,再无其他症状。”凉瑾然提及此,那种崇敬简直溢于言表,看起来竟是真的深信不疑。
祭洄突然想起,曾在国子监混日子的时候,偶然听了几句礼部侍郎的课业,说北秦人崇巫,凡事都要占卜,凡人皆事鬼神。
“你怎么知道他是死而复生,而并非什么妖魔附体?”祭洄状似随意的瞥了他一眼,他放下被啃的千疮百孔的梨,端起半温的茶,吹了吹浮沫,吮了一口。
“大君说笑了,占星监与我们陛下皆说王爷乃是天神转世,哪里有什么邪魔能逃脱大星官的法眼呢。”
祭洄心下了然,陆骏究竟是运气好没被毒死,还是转世或者附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同样新即位不久的秦国皇帝云离郢与占星监的博弈中,需要陆骏这样一位神异之人效忠,从而成为占星监的掣肘。
现在看来,那小皇帝手段非凡,在这场大洗牌的博弈里占了上风。
不过这些却都不是他一个游戏人间的纨绔应该明白的事,祭洄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出来,道:“说了这么多,你那什么礼服,带来了吗?”
祭浔等人面面相觑,互相隐晦地打着眼色,他们谁都摸不清祭洄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是否因为陆骏明目张胆的羞辱而怒火中烧,又或许他真的枉顾礼法到了即便今日为他人妻的境地都丝毫不觉羞愧的地步。
珠玉琳琅,满目华翠。凉瑾然竟不是说说而已,当真有备而来。
早在凉瑾然来时,大家纷纷猜测他身后的仆人们不仅用上好黄杨木托盘端着,还用精美绝伦的罗织覆得严严实实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哪里想到这里装的,竟然是北秦的诰命服?
好好一个会见使者,却被搅合得如同儿戏,硬生生成了一群大男人围观他们的封主换女装。这反转梦幻得令人恍惚,望海楼中寂岑了许久,落针可闻。
祭洄一向觉得应城的这些官员们心都向着太妃和先大君,存了坏心思故意要他们同他一起难堪,便施施然举杯,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就在这换吧,省事。”
确实够省事儿的。若是合适了就继续往下谈,不合适,那就是凉瑾然人头落地。
侍从们不敢违抗祭洄,从甘棠居正殿搬来了两盏琉璃屏风。闻讯赶来的大侍女带着两个伶俐的丫头接过托盘绕到屏风后,外臣们隔着蓝绿掐金的琉璃,隐隐窥到了一具风姿绰约的迷影,随着衣衫层层剥落,越发的清减。
待祭洄只剩下一层里衣,大侍女便拿起盘里的墨绿色的中衣,色泽虽肃穆单一,但考虑到是女子的着装,衣领处描了合欢花样式的暗纹,花蕊处用细碎的紫龙晶点缀,花叶处则以翠榴石与银线混织而成,即便是在昏暗的室内,翠榴石仍熠熠流光。
中衣之上便是上襦,秦国崇尚黑色,故而贵族们正式场合的衣物大多偏暗。这上襦亦是如此,为暗红色,如抛光打蜡、摩挲多年形成了一层包浆的老红木。整片上襦素净至极,衣襟轻轻压在中衣的合欢花上,半遮半露,欲开还羞。下裙同色,直垂到脚踝偏低,用一条黑色的腰带紧紧束起,勾勒出妖冶非非的身线,倒真有几分女人的媚态。
其后需要穿戴的是悬挂在衣服上的各种宝石丝绦,足足有三四斤重。
最后还要披上拖地的青黑色罩衫,整件罩衫由柘丝制成,背后用金玉拼凑成美轮美奂的神兽图腾,那图腾他在一些杂书里看到过,名唤风狸,正合了陆骏乃是死而复生的神明之义。
又有侍女奉上一条青纱披帛,虚虚地垂挂在两臂之间,成为了一素幽深冷色中难得的清亮。
贴身小厮都等在屏风外,见祭洄被扶着好容易坐回椅子上,乖觉地半跪下去,为他换上女式木屐。这木屐颇高,将曳地的裙摆提挂在半空。
祭洄还真没想到陆骏对他的身高胖瘦的拿捏竟真的一分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