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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那些烈日、风雨和泪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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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觉睡醒就赶起
走下楼梯
走进太阳底下
穿过灼人的炎热
一连串
风吹日晒雨淋都无阻的工作日
随同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消散在楼下
如此这般庸碌无为
现在却好是怀念
似乎有什么东西
可以在夏天恣意生长
安稳的
悄无声息的
一如往常
“下次辞职,理由不要写有病!”经理面目阴冷地对沛沛说。然而第一次参加工作的沛沛并不知道这句意图诛心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是2012年的夏天,短短两个月,每天一早都要走一段路去乘坐会把人从车尾甩到车头的公交。傍晚六点下班后,要横穿大货车飞驰的大马路。有一次,货车司机可能在昏沉地打盹儿,沛沛险些被撞上。还有多次,下班后暴雨狂风,沛沛好不容易穿过马路,到对面的小店等风雨停歇了才回去。
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在家附近某单位的服务窗口,本来是在办公室的,领导看见她待了一个月也不会做事就把她调到服务窗口。像她这种原因被调过来的同事,背后总要经受诸多非议。
沛沛迟钝。同组的两个男同事经常把工作推给她,说她难教,其他同事也不看好她,认为她干不了多久就要走人的。这是在她的散伙饭上,带她上岗的一位男同事说的。她才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原来这么差劲,但又总觉得他说出来极其不厚道。
在这岗位两年半,沛沛带教过不少新同事,态度有好有坏,对业务的熟练,对工作的尽责,让她说话越来越硬气。这就刺激了个别新同事,她们向领导打小报告,说她态度恶劣。沛沛随口的一句抱怨,累了不想干了,次日就传到领导那。领导特此找她谈话。
消息一传到曾经好不容易才信任她的领导那,她也就干不久了。
沛沛在这岗位已独当一面,只是她的身份,不过一小小劳务派遣员工,始终是个干苦力活儿的,始终是可以被替代的。
单位有个同一批进来男同事说看见过她在工位上被来办事的人气哭,看见过她干事利落,看见过领导背后常夸奖她,又怂恿单身的他追求她,他才动了心向她表白。他说人都有慕强心理。他不了解,丰沛沛内心的脆弱,她永远不是个强者。
离开服务窗口的工作之前,领导打电话挽留,同时也找了那位向她表白过的男同事和另一同事一起挽留。沛沛去意已定。
领导关心地问:有何打算?
沛沛说:去我大姐的小店帮忙打下手,顺便备考。
领导:你喜欢店里那样打下手的工作?
沛沛:不喜欢,只是过渡而已。
几个月之后才过去大姐那边,不料没有一天不受辱骂。沛沛想,大姐是不是哪里怎么了才如此暴戾?父亲也说,你就帮帮她,让她多挣几块,你也好有几块工资养活你自己。
大姐给沛沛定的上班时间时常更改,来迟了就颐指气使地对她发起疯来,“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请你来打工的,请你是来做老板的吗?”“打工仔!”
沛沛的工作需负责打扫,负责帮忙店里的小部分活,负责一日三餐,负责在周末接送她的两个小孩。平时的大难题之一是吃些什么,这不能直接问老板,买错了一顿恶骂,老吃那几样也一样受骂,花样多了会被说奇奇怪怪,盐放多了会被说要害死她,饭做慢了被骂,忙得没时间做饭饿了更要找她泄气……天天有骂人的理由。每次暗自抹泪都要擦很久鼻涕,洗好多次脸,也难掩饰哭过的痕迹。老板知道她哭了,还要恶狠狠地给她贴一个有辱人格的绰号。
每天一大早就弄得一脸的汗,一身的汗,自己都要嫌弃自己不精致优雅。
店里的大部分活儿是需要从业资格证才能做,沛沛不是那行的,她不懂也不想违规犯法,所以专注后厨的时候顾不到店里就会被大骂。老板认为赚钱永远第一。
沛沛每次受不了回嘴几句,老板每次都赶她走,说她干不了事还敢要三千块一个月的工资,像她这种顶多只值一千,请个专业的能帮店前店后的活,请她这种来吵架的还敢嫌钱少,不如去打劫。
真正的离开都是悄无声息的。在一次吵架中,沛沛受了老板一巴掌,她忍到深夜才发微信给她,说第二天不能去她那上班了。
老板说,即使不给你工资,你也得给我干活,你大学时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她给的。
没错,大都是她给的,她还给沛沛买过衣服,沛沛就不明了,这么个人,走近了竟如此可怕。每次被她骂,心里都像是被恶狗吠咬撕扯得破破烂烂。
离开小店,沛沛打算再去深圳找工作。出租房在村里,租金每月三百,四月份签的合同,她以为要按约定租够半年,就没有即时退房。老板为这事在家庭群里长篇大论地发泄着她的脾气,沛沛没有去捡骂,她想退出家庭群,却又忍住了。
两天之后,带着在小店里就患上的重感冒坐上去往深圳的高铁,到达之后在龙华新区匆匆找了个落脚的地方。她没钱,父亲借她五千块,问她房租多少,她只说一千。
房间开着灯还好,干净明亮,关了灯就昏暗一片,住久了会压抑。它不仅小,而且隔音差,经常在深夜被迫聆听隔壁那对年轻情侣炙热相爱的声音。他们大概已经很克制了,挺为难他们的。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可以进行的理应尽兴。如果已是天雷勾地火,却只能发乎情止乎礼,那得多像壮士断腕还保持微笑。
一高中女同学知道沛沛又来深圳找工作,就给她推荐松岗那边的一个公司。在那公司认识同学的朋友,黄先生,他胖胖的,他把沛沛先后引到两个女领导那面试,结果都不好。沛沛想起先前在小店里受的骂,想起来这找工作的卑微无助艰难,就在黄先生面前失控地痛哭了,很久才停下来。这必定会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笑话。
黄先生学历不高,但已是那公司的高管,比沛沛小两岁,比起年龄相仿的人,她一无所有,但她并不想靠近他,更不想倚仗他。他说有一个女领导觉得她行,而沛沛觉得绝对不行。面试过程中那女领导讥笑她没有男朋友,吓唬她要提供上一份工作的银行流水……即使进了公司,在这种领导眼皮底下,能相处愉快么?
工作黄了,黄先生要去他朋友那送份礼物,顺路送沛沛回出租房。沛沛推却多次都失败了。一路上,黄先生都没有冷场过,不知说什么,眼看要冷了的时候,他就自己在那哼歌。
吃过晚饭,天色已不早,黄先生送沛沛在小区里走了几步,临别时,不顾旁人用暧昧的眼光盯得沛沛不好意思,说她这样很容易被骗。沛沛哪能习惯这样被盯着,她一改被动的角色,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
深圳短暂停留的第一个月,重感冒引起支气管炎复发,时值深圳疫情反弹,沛沛去了两趟医院病才好转。在二姐的监督和鼓动下,沛沛才打电话到医院询问,医院那头说应直接过去发热门诊。到了那,几个人传递了沛沛的来意之后,医生出来解释,只看伴有发烧症状的,叫她过另一幢楼现场挂呼吸内科的号。
沛沛迷茫地走着,担心一直在担心的问题,没有号,白跑一趟。没想到从排队进医院到拿药出来,才半小时左右。刷新了她对大城市的就医印象。
医院大不大不知道,可沛沛在里面失了方向感,看不明白标牌指示,几乎是一步十问。
在深圳的期间无聊至极,总是吃吃睡睡,天气好的傍晚会到附近的小公园或超市走走逛逛。想起以前喜欢过的那个半老的家伙顾老师,冬天一个人在北京也经常出去找地方坐着晒太阳、拍野猫。在这半老家伙的身上,沛沛学到了一个姑娘家不必要拥有太多的处理孤独的倔强、勇气和经验。
一个人住,又默默地病痛着,会让人变得落寞忧悒。林黛玉病了,身边还有人聊天作伴和照料,除了临走前那一刻,与晴雯喊娘一样备让人心生怜疼,平时也不至于落得一身孤凄清冷。
记得以前上班在福田口岸排长队等公交车,见过一个清瘦的卖艺的小大爷,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穿得干净齐整,边弹着尤克里里边作唱,歌声洪亮又婉转。后来再出现,整个人萎靡下去了,完全没有神彩,睡扁了的一侧头发上还沾着泥污。他拿着一个钵,逐个人地乞讨,到沛沛面前时,她看着他的眼睛,有沉静柔和的灰蓝色调。他也看着沛沛,手却一把抢过她捏着的纸币。等回过神来,他已消失不见。
投了一些简历,要么被拒,要么没有回复,沛沛也不指望什么。只等疫情过去赶紧回家。
2021年6月22日,沛沛在日记里写到:
有点想家了,想家里人说话间的热闹,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的,也没脸回去。偶尔听到附近楼幢里传来疑似家人的叫唤声,我都竖起耳朵辨认、确定方位,知道不是,不可能是,还要一个劲儿的认真听。
五六月的深圳,不是烈日曝晒,就是在下暴雨。昨晚睡前下,第二天醒来也在下,不单下,还打雷。密密匝匝的雨声里传来楼下电动车惊响的声音,恍惚着也能判断其音色和传来的距离,与在家时听过的很不一样。
也许世事是守恒的。告别一些人之后,才会遇到另外一些人。欠一些人的情,不一定有途径还得通,有可能也需要遇上另外一些人,把欠那些人的情还到另外一些人身上。而对一些人置若罔闻,就会对另外一些人关怀备至。在一些人面前铁石心肠,就会在另外一些人面前心怀恻隐乃至大慈大悲。一个人默默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总会有全都缷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