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大姑娘》沈知然

12、遗落在外太空

　　父亲早出晚归，老哥在忙村里的旧房子，嫂子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一年到头，沛沛终于迎来了难得的专属于自己的时光。

　　不幸的是，可能白天看闲书，夜里睡到一半醒来又常玩手机，沛沛的左上眼皮就不由地间歇地跳动。频繁的时候，一小时四五次，少的也有两三次。左眼不疼不肿，不干不痒，且无分泌物。网上查，有说是用眼过度引起的，有说是眼睛炎症或颅内肿瘤引起的，还有说是面肌痉挛前兆的。

　　比起颅内肿瘤，沛沛更害怕症状直接展现在脸上的面肌痉挛。网上说面肌痉挛多见于四十到六十岁的中老年妇女。沛沛还不到三十四岁，不算老，但显然也不年轻了。她害怕自己没有花容月貌但还算对得起大众的这张脸会变成无可逆转的扭曲状。

　　再过几天，距离上次与何医生微信闲聊就刚好满一年。沛沛左思右想，才决定向他询问。毕竟认识的人当中，何医生最权威。最重要的是，沛沛想和他说说话，想借机得知他的一点儿近况，以及得到他的一点儿关心。尽管她之前在朋友圈乱发状态的行为让她挺没脸再去打扰他的。沛沛害怕他对她没有了好感，也害怕他爱人看到他们的聊天记录，知道她的存在。

　　晚饭过后，沛沛洗了澡，洗了头，换上自己喜欢的衣服，涂上口红，满怀期待地准备找何医生问几句，没想在要发出信息的前一瞬又退缩了。转而问起了已婚的二姐，问自己可不可以找何医生咨询一下。二姐的回复听得出来她显然不高兴了，她说“问什么问？有毛病不会自己去医生看医生？”“你觉得你这样念念不忘一个有妇之夫，这样冒昧地去打扰一个有妇之夫，真的好吗？”

　　沛沛被二姐反问得无言。找何医生的那股热情如同粗鲁男人手中的烟头，死死地掐灭在烟灰缸里。她失落地回二姐，说，“那我去问陆老师吧。”

　　陆老师是父亲的好朋友，某医院的老护士。她没一会儿就回复了，问沛沛是不是看书太多了，要多出去走走，眼睛可以先用热毛巾敷一下，不能缓解再去医院。还帮她问了相关的医生，医生建议避免风吹，洗脸刷牙用温热的水。

　　或许是太久没有得到过他人的关怀了，打扮好的沛沛坐在安静的房间，靠着床头发起呆来，周遭异常寂静，寂静得仿佛世事没一样与自己有关。隔壁房间传过来父亲刷手机视频的声音，更让她觉得这世界是真空的，自己可能就孤身一人直至终老。想起里尔克《秋日》里的一句诗“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又不禁觉得陆老师的关怀和建议，是切实的，近在身边的，有着妈妈一般的温暖。

　　至于何医生呢，一个有妇之夫，很多事情，与他都是不能够的。沛沛也怀疑自己莫不是有什么大病，才见过人家一面，就记挂了这么多年。就算一次次地微信找了他，他回复了她，和她聊了天，对她表示了关心甚或同等的爱意，最终仍不过是虚幻一场。

　　发完呆，沛沛就从衣柜里找出一条小毛巾，到浴室开热水浸透了扭干再敷到眼睛上。进进出出好几回，隔壁房间的父亲也全然不知晓。

　　沛沛一只眼睛敷热毛巾，一只眼睛不忘看手机。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终于问沛沛眼睛是不是不舒服，有空多出去走走，逛逛街，逛逛公园，散散步什么的。

　　逛街没钱，逛公园怕遇见熟人，散散步也会遇见不愿遇见的身影，沛沛心想着回答父亲，然而表现出来的却是一个呆板的“嗯”字，外加长长的沉默。他们父女俩的对话总是会陷入这样的局面。沛沛也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没有活在古代深闺中真是不幸。

　　父亲出门后不久太阳出来了，下了几天冷雨的南方，空气湿重，闷闷的，没趣极了。沛沛只好把年前必做的大扫除做了，多年来这一项工作都是由她一人包揽的。

　　扫地，拖地，擦大厅，擦房间，擦厨房和卫生间。身高只有一米五多一点点的她像是会站在椅子上、爬在窗台上使劲擦窗户的样子吗？老哥曾看见过这种画面，就说沛沛厉害，换作嫂子，绝对不会这样不要形象。

　　大扫除完了之后，家里停水。沛沛又回到自己的方寸之地，发呆、睡觉，除此什么也不做。眼皮比起昨日已有明显好转，还不能看书，手机也尽量不能看。躺在床上，听见这世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只有对面楼那户女主人嗓门儿最大的人家发出来的说话声让她觉得这世界又好像与自己有关。没一会儿，这一点儿的有关也没有了，那户人家夫妻俩带着小孩提着大包小包到楼下开车回村里去了，可能要到年后才会回来。

　　同一层楼的邻居关着窗户，似乎也回老家过年去了。楼下散散地传来些小孩子的吵闹声，偶有小车在离楼不远的主干道上驶过，一阵重闷的沙沙响，附近楼有人家在练钢琴，有人在放音乐，有人在厨房炒东西，有人在用电锯和电钻之类的工具干活。

　　伴着这些杂音，不知睡了多久，起来已是傍晚。得做饭了，沛沛还是打开电脑，建了一个空白文档，在键盘上敲写自己无聊的点滴。写到一半，发现其实也没什可写，就站起来到厨房放米下锅，回来继续写。

　　想起年长自己十二岁的顾老师写书时也是这等单调，不是在电脑前敲键盘，就是在厨房捣鼓吃的，或者出外面逛逛。不同的是，顾老师比沛沛更有一颗平常心，他这年纪，早已学会了如何与自己相处。她并不想他，关注他，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小说人物，一本没写完的、尚能引起她继续阅读下去的小说里的人物。这或许是为数不多的能让她与这世间有更多的连结的事情之一。

　　料父亲没这么早到家，沛沛便全身心地深浸在电脑前敲了一个多小时的字，全然不顾眼皮又开始跳了。只好再次丢开电脑，去厨房洗菜，等父亲快回来再开火炒。

　　这是冰箱里囤的最后一点青菜，晚饭后还得去一趟超市。但是所有银行卡里的钱加起来都不够十块钱，手机里还剩十来块。月初的时候大姐委托二姐转了一千给沛沛，沛沛本来拒绝过，二姐又以别的方法转到了她的账户里。领了六百出来准备做过年红包发给小孩。看来这下得把红包拆了补贴家用。

　　父亲也是没几个钱了，在上个月给过一千块沛沛之后就没有再问她还有没有钱。这种没有自尊的靠他人接济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沛沛坐回电脑前忘了时间，当电脑右下角显示18:50，父亲打来电话，说他在外面吃。沛沛感觉自己像是被抛弃又像是被嫌弃了，因为她光顾着敲写自己那没什用的文字，不知道要像往常一样到点了按时通知父亲大人回来吃饭。自责过后，却是如释重负般的自由，她可以继续敲写自己的心底之事了。

　　要是一直这么待业下去，要是一直这么庸碌无为，自己都是要嫌弃自己的，更别说会有哪个异性会看上这样的自己。就连想一想住在心底里的那个人，都不配了。不免觉得自己如今活得像一脱离社会的怪物。

　　19:11。沛沛被自己清醒的觉悟吓了一跳，更被又开始频繁跳动的左上眼皮吓了一大跳。她没关电脑就起身，往玄关去穿鞋，戴上口罩，饭也没吃的就出去了。下楼梯没几步，想起自己手机里的钱不够，又折回头拿了一百块现金。

　　走过昏暗的小路，到达小区活动广场，小孩子在玩耍，中老年人聚在一起准备跳广场舞。

　　门口唯一的一个大超市里摆满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年货。进去的地方，是一个小发廊，理发师年纪不大，个子不高，时常佩戴着一顶帽子，样子一看就特别有Tony的范儿。他的顾客极少极少。一天到晚穿着齐整地坐在店里看手机。

　　超市里头，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在超市通道间，一遍遍地和空气捉迷藏。或抚着货架，轻飞而过。既不会撞上任何人，任何人也不会撞上去。

　　沛沛逛了蔬菜区，原来一两块一斤的蔬菜早在几个月前就涨到三四块。买了几棵娃娃菜，挑了两只耐储存的苦瓜。零食一样都不敢买。厨房里的花生油快用完了，冰箱里肉类食品也快没有了，都要买，过几天还要充一罐液化气，想来就头疼。

　　肉类不知买点什么才好，父亲大人是不吃冷冻的肉类的，每次看见家里人买了冷冻的，他就说不新鲜，不能吃。他喜欢吃新鲜的，猪肉除外，猪肉大多数人都吃腻了，再新鲜再怎么换花样也不大好吃。

　　沛沛喜欢吃的是海鲜，附近的大菜市场才有得卖，不过很贵，她买不起。怀念以前上班的时候，常常顺路买些水果、零食和新鲜肉类回家。那段时间，沛沛觉得自己对这个家也是有贡献的。面对外人，也是气定神闲，而不像现在眼神畏缩，生怕一身的尘埃无处躲藏。无论男女，都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她。

　　偶然在网上看到一篇采访俞飞鸿的文章，优雅的俞说她想演《第一炉香》里的姑妈一角色，是因为她那年纪了，是既懂男人，也懂女人的。而沛沛这一灰头土脸的大姑娘，是既不懂女人，又更不懂男人。

　　逛完超市出来，下雨了，越下越大，沛沛提着东西，不停换手，最后干脆放在地上，冷冷地看这冷雨打起一片不属于她的热闹。

　　就在几分钟前，二姐转了三百块过来。沛沛回了她“不用再转啦，你都没有得用。“随即想起家里小孩曾拿着一个布娃娃硬塞给沛沛，沛沛拒绝了，小孩就说”拿咧拿咧，你小时候又没有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