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升职日常》浮华梦一场

41、止戈

　　承运七年，正月初四，寒宫郑官女子殁。

　　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给屋里常青松修剪枝叶的苏南槿不慎剪下一细枝。

　　她入宫前便被家人告知一入宫门深似海，可直到听说前几天还出席新年宴的郑官女子就这样突然殁了的时候才深刻体会到了其中的含义。

　　几日前还生龙活虎的一条命，说没就没了。

　　想起郑官女子被带走时对如贵妃凄厉的控诉，皇帝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处罚，以及太后那时的神情，苏南槿便有些后怕。

　　一时间，她觉得郑官女子这条命送的太冲动、太不值了。

　　“皇后娘娘临盆便在这两个月，等雪停了后便去福殿抄经祈福吧。”宫内如今气氛诡异，苏南槿选择了最为稳妥的做法，这个时候怎么低调怎么来。

　　也是在这一日，皇帝前往慈宁宫陪太后用晚膳。

　　这次太后在用完膳后特意吩咐下人全部出去，包括自己的心腹嬷嬷也避到远处。

　　“转眼间皇帝登基过了六年了，哀家最近每日早上都觉着疲惫，到了这个耳顺的年纪也是在数着日升日落过日子。”太后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疲惫道，“前几日哀家还梦见了先帝，先帝问哀家大乾是否昌盛，血脉是否繁衍，后宫是否安宁，哀家觉着如今皇帝江山稳固，皇后亦将生产，几个皇孙也还康健，哪怕现在就去了也能安然面对先帝的期盼。”

　　皇帝微微低头道：“母后严重了，太医说您只是心有郁结，调理好之后还有长久享福的岁月，想必父皇也希望母后能活得长长久久。”

　　“哼，哀家怕是不敢活那么长。”太后见皇帝这表面恭敬却毫不走心的样子，此时也不想再演下去了，想将这五六年来受到的委屈一股脑发作出来。

　　再这样端着太后的样子同这个有名无实的儿子说话，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她语气重了几分道：“这几年来皇帝待哀家如何天地可鉴，可曾有半分亲情？”

　　听到太后的质问，皇帝木然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说：“儿子甫一登基便尊您为天下唯一的太后，直至承运二年才追封生母为先帝皇后，儿子自问无有不尊之处。”

　　“太后？你以为哀家真的看中这个虚名？”太后嘲讽道。

　　皇帝则看着太后默然不语，直到对方不敢再看他的视线。

　　之后皇帝才接着说：“母后是父皇唯一的嫡妻，是朕和几位兄弟的嫡母，这毋庸置疑。朕只是不解，母后既已是这万人之上，何必还自降身份插手前朝之事？”

　　太后冷笑着说：“前朝？后宫？自古以来谁不是如此，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不是哀家不想做就能不做的，何况哀家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按照皇帝的意思，是要哀家每天在这慈宁宫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直至老死宫中吗？”

　　皇帝很快说：“却是母后误解了儿子的意思，儿子只说了前朝，并未说后宫。”

　　“那有何区别，还不是皇帝你独断罢了。”太后起身拿起一把如意摩挲着然后说，“就好比那武美人与杨官女子，因为家族与哀家沾亲带故，皇帝便将其视为前朝事，赐予其避子汤；而那王才人之父在朝中处处与武大人作对，因为皇帝喜欢，所有便是后宫斗争对吗？”

　　说道此处，皇帝放下用膳的筷子，敲击在酒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幽然道：“既然母后提到这事，也需记得王才人那孩子便是在您罚跪后落的。”

　　“哀家事前怎知她身怀龙种！”太后突然厉声反驳道，“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怀有龙胎，当日她当众指责杨官女子所为是哀家在后撑腰，攀诬哀家，身为太后处置一小小的才人天经地义。但凡当时哀家知其有孕也不会罚她跪下。”

　　太后冷眼看着皇帝，这一次她毫不退缩。

　　片刻后，皇帝才转过头说：“王才人之事暂且不提，那郑官女子与太后并无姻亲关系，当时正值朝廷商议西征将领人选关键之时，母后可以举荐其负责行宫烟花事宜是否越矩了？”

　　太后笑了，她说道：“皇帝声明大义，怎会因小小烟花之事影响将领的人选，哀家是看其亲戚恰好擅长此物才举荐，这也算干政？”

　　皇帝摇摇头说：“母后慧眼如炬，即便这烟花放的再好，也不会影响朕的判断，可今年郑家却往宋家送去了二十万银钱，官员私下贿赂，这可不是小事。”

　　“这——！”太后面色剧变，她没想到如此私密的事情也被皇帝查到了。

　　可见如今前朝官员几乎已被皇帝掌控。

　　皇帝继续说：“行宫烟花出了事，郑家却不得不感恩于母后的举荐，再是有不甘也要有所表示，这施恩的事恰到好处。”

　　良久，太后才沉声道：“这便是哀家那兄长今年新年宴‘称病’在家不能来宫里拜见的原因吧。”

　　见皇帝没有否认，太后冷笑了几声。

　　但她又说道：“哀家动了点小心思，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若因此皇帝介怀对宋家不满哀家自没什么好辩解的。可皇帝你说因此时牵扯前朝而介怀，其中又怎么没有自己的私心呢——”

　　“比如，贵妃和李家。”

　　太后的质问情理之中。烟花一事中郑官女子因为涉及西征之事香消玉殒，宋家也连带被皇帝敲打，她这个太后如今像是个犯人一般被皇帝审问。那么毫发无损的如贵妃，以及出征西域的李家呢，凭什么他们便得了全部好处？

　　太后不满的说：“那日郑官女子被拉下去的时候说当年行宫烟花爆炸是如贵妃所为，别人不信，哀家却不觉得她在胡乱攀扯。”

　　皇帝却出人意料的点头说：“行宫烟花事中却实有如贵妃的手脚，她命了收买了当日燃放烟花的匠人，所以那夜半数的烟花燃爆都或多或少出了问题。”

　　“然后皇帝就原谅了她？”太后笑着，似乎是在自嘲。

　　“母后说自己是人，有七情六欲，朕亦然。”皇帝叹道，“朕每日处理政务尚会为臣子是否忠心而烦忧，自是知晓后宫众人也有自己的心思和手段，只要不做的太过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皇帝心中的底线未免太过因人而异了，哪怕如贵妃下手让烟花差点烧了行宫都能放任之？”太后嘲讽道。

　　皇帝摇头说：“朕说如贵妃是做了手脚，可何时说过她意图烧毁行宫？”

　　“你的意思是——”太后猛然抬起头看着皇帝。

　　很快，她明白了。

　　“哼，皇帝不愧是当年哀家看中的，你早知道了郑采女、如贵妃之事，在其收买了燃放烟花的匠人后黄雀在后，将此事的严重性放大，从而达到敲到郑家的目的。”太后想了一会又继续说，“如此想来，怕是前几日那些燃放烟花的匠人也全是皇帝的人，哀家就说郑官女子再蠢笨也不会让计划那么快暴露，想来这些人都是皇帝放出去做局的吧。”

　　“哀家当年便疑惑，朝廷再怎么银钱紧缺，怎么会逼得皇帝削减后宫红罗炭用度，让皇子皇女全部搬到一间屋子去住。”

　　“那日收监的那几位匠人面目全非，说是要年初问斩，如今怕是已经被皇帝放出去过好日子了。”

　　皇帝笑着说：“母后慧眼，儿子自愧不如。”

　　太后还有一事不解，她问道：“那皇帝为何要烧如贵妃的芝兰玉树？是刻意挑起李、郑两家矛盾？”

　　皇帝否认说：“都是朕的臣子，朕何必做这种事？方才朕也说过，后宫嫔妃如何斗朕不愿多管，只有两件事不能碰，其一不得干政，其二不得牵连皇室子嗣。那时朕命人将孩子接到一块，如贵妃却因二皇子年长准备进学，怕耽误功课拒绝。”

　　“所以皇帝烧了芝兰玉树，想借此机会敲打如贵妃。”太后接过话说，“呵呵，以贵妃那脾性，摸清了皇帝的‘良苦用心’后怕不会如皇帝所想。”

　　皇帝没有接话。

　　两人沉默了许久，太后终于打破了僵持的氛围道：“皇帝方才说的，哀家明白了。如今皇后即将临盆，若是诞下嫡子江山稳固，哀家自是高兴的。皇帝既然不介意后宫斗争，如今划下了章法也给了哀家说法，只是希望皇帝你记得今天自己说的话。”

　　皇帝点头说：“朕一言九鼎，自不会食言。母后真心待朕，朕日后自会真心侍奉母后。”

　　说完话后，皇帝起身离开。

　　当他快要走远时，太后叫住了他。

　　“皇帝——”太后面露犹豫之色，挣扎许久后叹了口气然后说，“顺仪是病逝，与哀家无关。”

　　先帝惠妃，皇帝生母，皇帝追封其为顺仪皇后。

　　皇帝转过头来，眼神复杂，许久才说：“朕自是相信母后的。”

　　“不，你并不相信。”太后自嘲道，“当年你四哥圣眷正浓，德康皇贵妃又有了身孕，哀家全部人手和精力都在对付她们母子二人，哪里心思去算计顺仪？”

　　“母后是说，当年四哥——”皇帝瞳孔微张，欲言又止。

　　太后说出这句话后人仿佛轻松了许多，自嘲的笑道：“巫蛊咒杀之事空穴来风，原本虚假的事情奈何当年哀家算准了先帝疑心，一击必中，这才断了你四哥的性命和太子之路，连带着德康和肚里的孩子一尸两命。做这样一件危险的恶事如履薄冰，错一步就万劫不复，哀家又怎么有精力去算计其他人？”

　　皇帝现在是真的相信自己的生母病逝与太后无关了。

　　为了证明清白，太后能将一个诛九族的惊天秘密宣之于口。

　　当年的他是能斗到端王和睿王，可如果这位四哥不倒台，他断然无法登上天子之位。

　　巫蛊咒杀，谁能想到帮他除去登基道路上最大对手的竟然是眼前这位太后。

　　皇帝知道他和这位有名无实的母后之间的恩怨情仇是再也说不清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皇帝说道：“母后所言之事儿子知晓，日后也当从未听过，往事如烟，过去之事便过去罢。”

　　“您会是大乾最尊贵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