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问青天》陈九一胡

5、一个爱财一个惜命

　　崇誉出剑并非为杀人，而是抵挡紧逼前来的洛绎。
　　他本已见识过洛轻舟的诡谲身法，可同样的轻功由洛绎使出来竟是说不出的从容飘逸，好似传说中乘风踏云的仙人，落地的却是个两手血腥命债无数的魔头。
　　崇誉无心艳羡，只浑身绷紧，剑尖直指洛绎心口要害。
　　“别杀他！”
　　洛轻舟的呼喊慌张入耳，崇誉知道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更清楚自己伤不到洛绎，可如此关头，除了拼尽全力也别无办法。
　　剑尖就要沾上洛绎衣襟，崇誉眼也未眨，却觉手臂一阵痛麻，便眼睁睁看着鹤唳剑抵在洛绎掌心寸寸崩断。崇誉连洛绎如何出招都未看清，人已近至身前，先是以手背轻拍，再转腕屈指在他胸膛点了几点。崇誉惊出一身冷汗，又不觉得痛，反倒像有一股暖淌过心口。
　　他怔怔看向他，才发现洛绎已放下叶楚桓揽入怀中。叶楚桓头歪在洛绎颈侧，十足亲昵地依靠着，遮住他头脸的兜帽滑落大半，露出半张面目，仿佛睡沉般的，半点都不像个死人。
　　“孤秋剑法到你手里，就这副不入流的模样？”
　　洛绎低声说道，一双凄凉无光的眸眼仍有慑人气魄。
　　崇誉忽觉满腔悲苦，像有一条长满尖刺的藤蔓攀上五脏六腑，不断缠绕绞紧，痛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是他徒弟，我留你一命。往后就不要用剑了，别污了孤秋剑的名声。”
　　洛绎语调平和，却字字压得人胆颤心寒。
　　鲜血涌出口来，崇誉踉跄着退出几步便再支撑不住。脏腑上的藤蔓恍然成了蚕食血肉的活物，直咬得他肝肠寸断，苦不堪言。周遭安静下来，再没人说话，或说是他再听不见有人说话。
　　崇誉熟知这种安静，虽已暌违多年，却从未有片刻淡忘——这是濒死的幻象，预示着天地万物都将舍他而去。
　　崇誉奋力张开口呼吸，昏沉也坚定地警告自己不要闭眼——他不想死，不愿死，好不容易才活到今日，他还没活够，他还有几十年想活。

　　痛！好痛！
　　不过捱得住。
　　他什么痛没经过？
　　都捱得住的。
　　捱过去就好了。
　　只要捱过去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崇誉终于又听见有人说话。他立刻分辨出是洛轻舟的声音，只觉这声音有说不出的动听。
　　“都让你别露面了，怎就不听话？逞什么能啊，我叔父还能杀我不成？”
　　崇誉想起前因后果，不禁在心底苦笑，直想骂一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奈何他此刻全无力气，胸口似压着千斤巨石，连喘气都痛。他挣扎着，好不容易睁开眼，他看见洛轻舟的脸，鲜妍张扬，生机盎然，直教人心生欢喜。
　　“这么快就醒了？！”洛轻舟颇是惊讶，倒有点嫌崇誉伤得不重的刻薄揶揄，他举起一只手到他眼前晃了晃，“还认得我不？看看这有几根指头？”
　　崇誉庆幸自己又逃过一劫，便没计较洛轻舟的态度，气声答了个”。
　　洛轻舟眨眨眼长舒出一口气，起身取来一只锦盒，从里面拿出一颗香气馥郁的丸药递到崇誉嘴边，”张嘴。”
　　崇誉听话咽下。
　　洛轻舟笑起来，“不怕我喂你毒药啊！”
　　崇誉自然闻得出这不是毒药，可即便真是毒药，眼下他也无可奈何。
　　洛轻舟坐下来，将锦盒伸近给崇誉看，“这叫红絮丹，是我娘给我的救命药，统共就四颗，都喂给你一半了。看你这人还不算太坏，我吃点亏，算你一百两银子一颗！”
　　“？？？”
　　“要是明日能好些，就不用吃这个了。我写方子给你煎药喝，总归是我叔父伤了你，就不收你诊金，不过药钱你出。”
　　崇誉听得发愣，什么药就要一百两银子一颗？既然都吃了两颗何不接着都吃了，还要费心劳神的开方抓药耽误功夫？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洛轻舟一脸明媚笑意，崇誉忽才想起先前认下客栈的账单，洛轻舟也这样笑过。崇誉觉得荒唐，以洛轻舟这副长相这身功夫，见识不短还懂得医术，怎就对黄白俗物如此喜好？小小年纪就成了个财迷，尤其还半点没有遮掩，简直称得上坦荡。
　　崇誉哭笑不得，只能希望洛轻舟这救命药物有所值，及他的药方能开得对症。

　　“渴吗？”洛轻舟问。
　　崇誉点头，原以为洛轻舟下句就要提钱了，可他又什么都没说就起身倒了茶来。还伸手到崇誉颈下稍稍扶起他来，俨然是一副照顾惯人的样子。
　　“慢慢咽，仔细呛着。”
　　热茶喂到嘴边，还这样周到叮嘱。
　　崇誉不禁有些愣神，即便在幼年时药不离手也是他自己端碗，从未有人对他如此体贴。师祖沈钧待他固然称得上宠爱，可那时崇誉才刚脱离魔掌不敢与人亲近更不敢劳人照料。后来跟着叶楚桓，就还一力担起伺候师父起居饮食的担子。眼下情状，崇誉既新奇又别扭，好似有些抗拒可隐约又觉不错，左右也推不开，便两眼一闭专心喝茶。
　　温热茶水滑过喉咙润进五脏，不止解了干渴，也教人精神轻快不少。
　　洛轻舟小心放平崇誉的头，拿走茶杯放回桌上。
　　崇誉这才转头环顾四下，没想到会在自己家中。
　　洛轻舟换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茶喝，看崇誉满脸迷茫，便解释说道，“住客栈事事都要花钱，你这伤且要养些时候，我就摸过来了。”
　　岷州是叶楚桓的故乡，虽已无亲人友邻，更未曾透露身份，但住了这些年也少不得与人结交，尤其跟酒楼药铺的人熟。久居岷州城的人，不少都认得“从京城来养病的石先生”，更有许多见过“头天来给师父打酒，隔天就去给师父抓药”的崇誉。要打听到这宅院实在不难，自然也不用浪费力气去问。
　　崇誉回想起洛绎折了他的鹤唳剑，还让他往后别再用剑，以免玷污孤秋剑的名声。崇誉自认不是叶楚桓那样的武学奇才，可自习武之始就日夜苦练寒暑不缀。就算他没到江湖上走动过，不清楚自己的武功能排在何等位置，但也不至于不入流。
　　崇誉不服，又不得不服——习武之人被当面折断兵刃，若换个心气高的，约莫就抹脖子撞墙去了。
　　“唉。”
　　崇誉叹了口气，想的自然不是抹脖子撞墙，而是洛绎的武功竟如此之高，也的确比叶楚桓高出许多，至少比他见过的叶楚桓要高出许多。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忽听洛绎说道。
　　“我师父......”崇誉心下一惊脱口便问，却是声色喑哑，气息虚弱。
　　“急什么，我正要说的。”洛轻舟皱眉打断他，坐定道，“那天你不知死活去跟我叔父打，好在他晓得你是叶楚桓的徒弟手下留情。不过当时那情形我也不敢拦，只问他要去哪里，我叔父便说要去古越剑派找叶楚桓的师父。”
　　“什么？！他想如何......咳咳.....”崇誉唯恐洛绎要对沈钧不利，急得挣起身来，又立刻痛得倒下。
　　洛轻舟的眉头皱得更紧，骂道，“你听我把话说完会少块肉啊？！”
　　崇誉自知失态更无力反驳，等缓和些了，便煞白着一张脸看着洛轻舟等他继续。
　　洛轻舟瘪瘪嘴懒得数落，道，“这话我也问了，哪知忽然下起雨来，我叔父就走了。没追上。”
　　“......”崇誉始料不及险些呕出一口血来，什么叫下起雨来就走了？还没追上？！
　　洛轻舟耸了耸肩，略过洛绎是怕雨淋着叶楚桓这个由头，只捡紧要的说道，“你放心吧，我已经写了张条子，同你那把断剑一道、人送去古越山了。无论我叔父要做什么，总归是不要打这照面的好。对了，这叶楚桓的师父，他心疼你不，我是说你伤重快死了，让他来救你。他不会不来吧？“
　　崇誉没想到洛轻舟能这样安排，忍不住在心里赞他办事利落周到，又越发觉得这人乖张古怪难以预料。他犹豫片刻，谨慎稳住气息缓道，“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要拦住洛绎？”
　　洛轻舟却反过来问他，“为什么不救你？你死了我找谁要解药去？那叶楚桓的师父我又不认得，何苦由着他枉死？”
　　“......”崇誉无言以对，思量半晌又问，“那你找何人去送信？一定能赶在洛绎前头？”
　　洛轻舟笑了笑，不无得意地回道，“我找的是这天底下跑得最快的人，他复姓司徒单名一个良字，人送绰号‘风不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