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三人行》自动铅笔头

3、第二章 人海中

　　岳茵站在画坊柜台外。

　　“南瓜、茄子、黄瓜花、大白菜……”，画坊老板趴在柜台上，伸出黑瘦干巴的两只手，一卷卷地打开她带来的画，一次次地摇头。

　　“山卫，唉，”画坊老板实在忍不住爱才（财）之心，决定指点指点这个画功还不错的清秀妇人。一开口直呼其名，又觉不妥，虽然知道这稀奇古怪的是画名，可直呼女子名讳……

　　他捻捻花白胡须，改口从俗，“山大嫂啊，你怎么就喜欢画这些乡土东西？不好卖啊，你要知道名门大家的出来买画，要不就冲着名声买，要不就冲着清高买，买些兰、莲、梅、竹之类的。就连那凡俗小户人家，要买也是花开富贵啊、吉祥如意啊、观音送子之类的。你这画不赚钱啊。”

　　岳茵抿着唇，低头不说话。

　　见她没反应，老板摊手拍拍面前打开的那幅画，拉起腔调，声音尖细，“你这次送过来这几幅呢，我收下本来也没什么，不占我什么地方，可要是再卖不出去，那你不是白费劲嘛。你以前放这的画还积着好几张呢，就算卖出去的那两幅，价钱也不高。说实话，你这画看着是漂亮，可我要是标价高了，人一看你没名气，任我舌灿莲花，绝对不会买。就算是标个低价，小户人家远看漂亮想买来着，走近一看，一颗大黄南瓜，虽说格局啊，意境啊，是有趣，可人家不懂得欣赏，买个南瓜回家挂着，那不是觉得寒碜嘛。”

　　岳茵被他说得咬唇难堪一阵，终究知道这老板是好意提点，又作无事状含笑听他说话。

　　老板见她面皮微红，顿时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他搓搓胡须，见她依然温柔娴静的样子，也有几分悔意。

　　这小娘子在他这寄卖画作也有三个月了，每次来总是笑面迎人，说话很温和，他倒是喜欢她这样的。可这人就是出奇地不开窍，总是不肯随着市面流行走，老画这些瓜瓜菜菜。本来他是看好她的画功才留下她的画作的，可几个月过去了，市面上没反应，原以为能赚的没有赚，他不得不说些狠话劝她转转性。

　　依他看，这小娘子衣着朴素，也不见什么妆容配饰，家里定是清贫，也该急着赚钱啊，难得她一个妇道人家，画功还不错，她要肯听劝，说不定会有什么成就，日后没准还带携着他流月画坊大赚一笔。

　　“哎，山大嫂，不如你试着画画人物，那可比这些瓜果价钱要高好几倍，画的好了，还会有贵人高价请到府里画呢。”生意人总是灵活的，他忽然又想起来这小娘子似乎从未画过人物。

　　岳茵温婉笑着摇头，若说人物，她只喜欢画家里人，那些画别说卖，就算看，她都不愿意让外人看见。一幅幅画都带着极私人的记忆和情绪，那是卫家人独享的珍宝。

　　而且，她不相信这些蔬菜瓜果、田园风光的取材是错误的。现在没人喜欢，那只是自己画的不够好，她可以不断磨炼提高。她喜欢那些天然淳朴的美丽，她相信总有一天能把自己所感动的表达出来给人看。老板说的意思她也很明白，可她拿画出来卖也只不过是一个人闲着发闷，能在外面有项事作也好，那种盲目流俗的事她从未想过去做。

　　老板看她一眼，无奈至极，漫不经心地随手打开最后一幅画轴。

　　里面还另卷着一张画纸，咦？他讶异，“你还画工笔白描？”，山卫带来的画可一向都是写意。

　　岳茵低头看看，啊，很久之前的一幅兰草白描怎么夹在这幅画里了。

　　老板皱眉看着，忽然喃喃道，“这笔法有些眼熟……像一个人……是……”

　　岳茵神色一怔，讶异地看向老板，只见他目露精光盯着画面不放，一张老脸凑得越来越近，似乎答案就在嘴边。

　　她心里猛地省起，大急，顾不得礼仪，伸手大掌一拍，罩住画面，口里强笑道，“老板，我还是不扰您生意了吧。”

　　老板缓缓抬起头，细眉抬得比天高，小眼睛溜圆瞪着她，一字一顿说出一个名字。

　　茶楼里。

　　卫知儒收敛心神和李老板谈着今晚拜会时老要准备的礼品。

　　不知她和画坊那老板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李老板不知不觉又说起春香院，哈哈大笑，卫知儒端起茶杯挡在面前，忍不住转头看。

　　不过片刻功夫，她竟然神态仓皇地撩裙从画坊里疾步走出。在她身后，画坊老板小跑着绕出柜台，追到门口，殷切喊着什么。

　　卫知儒坐在楼上，就觉岳茵顺着街道向他走来，她右手紧攥着一卷纸，越走越近。初时还低着头，逃离般快步走着，渐渐地，脚步越来越慢，她抬起头。

　　霎时间，他和她仿佛近在咫尺，他能清晰地看见她黑眸中的惆怅，以及那张美丽面容上的迷惘失落。

　　心头一悸，他急忙扭转头，面上强挤出笑容。

　　就在他转头谈生意的短短时间里，她和那画坊老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扯开嘴角不知和李老板说了些什么话，他忍不住眼珠撇开又望向窗外。

　　李老板终于发觉他的异样，跟着好奇地探出圆脑袋看。

　　满大街只有灰扑扑的人流，毫无稀奇可看，只除了一个地方。

　　街对面的画坊门前，一乘华丽小巧的肩舆悠荡而至。两条鎏金花饰缠绕的漆红抬杆上方，奇巧的象牙色躺椅独一无二，椅中绯色软垫上半卧着一名华衣丽人。她慵懒地倚着一边扶手，支手托腮，红袖半褪，露出半截雪脂玉臂。左足蜷起，腰身微拧，于轻柔罗衫中显出婀娜曲线。石榴裙散落堆叠出明媚艳色，一条银红绣花裙带逶迤垂落，吊在半空旖旎荡漾。

　　待得肩舆停住，旁边跟班的两个小丫鬟，昂首走出来，轻慢地打量着画坊门面。

　　站在门口的画坊老板猛地转头看见贵客，急忙一溜烟凑上前，殷切招呼。

　　小丫鬟们盘问了几句，转身向半空中的主人禀报。

　　画坊老板哈腰跟在后面，仰脸不断跟着点头。

　　椅中人托着腮，微侧过头，居高临下打量画坊里面。

　　画坊老板仰望着她，神色渐渐忐忑，想是担心贵客过门不入。那丽人发髻上斜插的金凤钗摇颤不定，她却懒洋洋地一直不开口。

　　来往路过的行人，见这气派，非富即贵，都识趣地自行让出路，绕着外圈走。只是那佳人非同一般闺秀地张扬出挑、华贵耀眼，于是个个都忍不住扭脖子紧盯着看，越走越慢，渐渐，附近的道路竟拥堵起来。

　　李老板收回目光，瞟一眼对面那人。他这样动作，卫知儒已经醒觉，跟着他看向画坊前，却是盯着那个枯瘦猥琐的老板看。

　　李老板砸吧砸吧嘴，敛去笑容，“你认识她？”

　　“谁？”卫知儒警觉回头，以为他说那画坊老板，他不欲外人窥探自己的私事。

　　李老板鼻头轻嗤，认定他在做戏，“时老的千金啊，”

　　卫知儒漠然看一眼画坊前的陌生女子，又转向另一边，那人孤单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离他越来越远。

　　李老板见他并不解释，更加疑心，正色警告，“劝你不要对她打什么主意。那可是时老的心肝宝贝。时老选婿的眼光可是高到极点，你要是不自量力学那些蠢人去纠缠她，万一被时老知道，整个竹器行恐怕都再无你立足之地。”

　　卫知儒充耳不闻，只茫然望着窗外。

　　可是窗外仅余一片喧嚣，那人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