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外雪》沂昀

7、祐华七

　　庆元三十三年夏，骠骑将军自东部率三十万大军驰援西北，太子监军。

　　大军急行四日至丰州，前线大捷。原是通判左芳六日前为懈怠北虏，佯作失误，合北秦王共唱一计，诱敌入套，以少胜多。

　　援军既达，兼大捷之利，士气倍增。另行左芳锦囊上策，远交近攻，深入北地，两月之内，尽灭北虏之势。唯余一族，开放边市，按岁纳贡。

　　西北大安。

　　军帐内，北秦王见左芳工笔在侧，正细致描绘山川地貌，轻咳一声，先示提醒。

　　“王爷。”左芳放下笔墨。

　　“酆都来使已五日，此图还未完？”

　　左芳拿笔杆隔空点了点方才描绘的地方，略微一笑：“此前少有华人至北荒，如今北境事了，为长远计，详细些为好。”

　　“你倒周全。”北秦王看了一眼绘图，他戎马半生，瞧此图详实得当，点了点头，行至上座，“今日是来商量，如今战事已毕，你有莫大军功在身，不如此次随太子回都。等来年再见到你，我可要仰仗左大人了。”

　　北秦王实心实意为他，也是不愿如此人才埋没在丰州这个小地方，左芳低头含笑，再一摇头：“按例我该在丰州待至三年，如今年限未满，不急这一时。”

　　“你这小儿！”北秦王笑说，“如今你名满大华，自该加官封赏，更是要回报父母光耀门楣。能早回都，便早一步脱离这苦地方。”

　　“王爷也知此地苦。”左芳沏了壶茶，倒下两杯，先奉给北秦王，“可王爷常年在此，为何？”

　　北秦王端着茶杯正要开口，左芳先一步答了：“王爷莫说奉命行事，若真如此，王爷不会与将士同住，将府邸建在北关。”

　　北关，丰州北部重镇，接壤北虏。

　　“王爷与我皆是有选择的人，可北境千万百姓没有选择。如今互市即开，百般事项未有头绪，他们刚看到希望我便离去……”左芳含了一口茶，“我做不到。”

　　茶气氤氲，香沁四周，北秦王轻叹一声，未再提这茬，抿一口茶，开口：“你这茶倒不错。”

　　两日后，大军自北荒回丰州，左芳同北秦王同留北关，互市是他谏言所得，起初只开三处，最为紧要的便是北关，此地离不开他。

　　左芳将新制地图收于竹筒之中，上陈太子。

　　此次大军来援，时机妙，粮草足，为后续一举平定北虏之患打下坚实的基础。可全军上下皆知，太子虽首肯左芳一项项计谋措施，可对其本人甚为厌烦。

　　侍官告太子左通判求见，太子俊秀的脸瞬间拉跨：“问何事？若非大事，莫来碍本宫的眼。”

　　左芳还是被放了进来，太子皱着眉，打开竹筒将地图展于桌面，细琢磨一番嫌弃道：“道是什么，区区一张图耗了这些时日。”

　　左芳敛眉垂目：“臣不才。”

　　太子甩袖嘲讽一笑：“惊世之人，如何不才！”

　　此次太子随军至西北，左芳未得过一日好脸色，不过他一向处变不惊，太子也未在战事之中难为他，也便不往心里去了。

　　“殿下明日回都？”

　　“怎么？你不请旨留在北关？如今大功臣又想变卦，随我回都领赏？”

　　“非也。”左芳拱手道，“北境大安非臣一人之功。臣知晓北秦王、骠骑将军等人陛下自有封赏，臣为一人争名。”

　　太子皱了眉头：“今日所在王府之人后日按例行赏便是，父皇岂会苛待功臣。”

　　“此人不在王府。”

　　“谁？”

　　“谁想出办法调动三十万大军，便是谁。此人助我大华跳出困境，自东调军未见动乱。西北安定，此人居功甚伟。”

　　当时他与北秦王枯坐三日，想不出的一劳永逸计策，此人在朝中轻而易举便实现了。

　　左芳一片诚心，抬头却见太子怒目圆睁，目光恨恨有如实质，似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左芳不解，惊讶之余忙道：“臣失言。”

　　太子压抑怒气，沉声问：“你可知战事即开，北秦王伤重一事传回酆都，群臣惊哗，你这小小通判几如叛国之贼，酆都百姓人人传唱，鬼状元，通敌侧，先残将，后亡国！”

　　“因此计凶险，知晓者不过五人。臣料到酆都有所反应，臣民护国心切，若一时骂名换战时大捷，臣甘之如饴。”左芳缓声道。

　　“甘之如饴，好一个甘之如饴！”

　　太子愈渐激动起来，怒急反笑，边笑边抚掌走至左芳身边，声音冰寒如坠雪窖，“左大人高才，未有他策，我等无可奈何。左大人有义，替人争名，本宫无可奈何。左大人大志，立言行事……为兄无可奈何。”

　　左芳一瞬间睁大双眼，目露茫然，下意识道了句：“殿……下。”

　　太子嗤笑一声，自胸中取出一份信，拍至左芳手里：“有人让本宫带封信于你，交代回都前日交你手中。如今本宫信已带到，今后如何，好自为之。”

　　信封上的字体清秀不失大气，与平常女子婉约瑰丽的字不同。左芳拿着一封信，似是嗅到淡雅茶香。

　　他回屋，将信封平整放置书桌之上，酱色封面上书四个大字：兰岑亲启。

　　左芳看着四个字，连被墨汁侵染的毛刺都看在眼里，坐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拆开来，取出内里信纸。

　　【左郎安，闻听皇兄监军，便烦他带了此信与你。莫要说于礼不合，单这一次，算我任性，网开一面罢。

　　酆都一切仍似往常，我常去街市，那里总是热闹非凡，夜晚回府不免心中空荡。

　　趁你不在，我学会爬墙，再不用劳什子跛脚凳。春分那天我翻过墙去你院中捡风筝，将散步至此的左老吓了一跳。我说不用惊慌也不必行礼，不过这么多人看着，我也不好意思再爬回府中，只能从正门绕出。

　　如此平常，隔些时日总会来几次，我的东西都着了魔，天天净往你院中飞。

　　因而，我倒时常见左老夫妇，你莫担心，二老身体康健，偶尔还能与我一同遛弯。

　　左夫人告诉我，丰州清苦，我想也是，北秦王府算是酆都最破落的一个，王叔在西北混了那么多年，看来没捞到什么好处。

　　于是日后左夫人往丰州寄粮我便添一些新茶，左夫人寄棉衣我便添一些锦缎。也不知那些茶够你喝否，衣料我倒问了宫中内官，想来是能每季新做五套，还算可以。

　　嗐，提笔便停不下来，我原不是与你絮叨这些，只是一想起你来，便想将这两年的日日夜夜皆告知于你。

　　莫要嫌我唠叨，日后你清清静静，烦也只烦这一时半会儿。

　　我想起岁前，你在家书中说塞外风沙虽大，却有着酆都难得一见的雄丽。我长居酆都，最远随父皇行至江南江北。

　　如何也想象不到，夏日连绵不绝的草地和秋日遮天蔽日的风沙。

　　于是，我也想去看看了。

　　我幼时常跑东宫，墙根下太傅的声音不止传到你们耳中，也在我心里留了一份。

　　皇兄为储君，知人善任，仁厚爱民便是为国。伴读为臣子，忠君尽责，明言善谏便是为国。可我呢？我盛享一国荣宠，甚至得华字为名，如何才不负这一国子民？

　　徒生二十载，今日方知答案。

　　左郎勿忧，自我上奏东去，便向父皇讨了一承诺。你有这天下第一等才华，第一等容貌，坐拥第一等功劳，当娶第一等妻。

　　皇室不加干涉。

　　只是可惜，我喜你白衣俊朗，喜你朝服沉稳，幻想过无数次你正红加身，却不能亲眼得见那是何等的风采。

　　万望君安。】

　　左芳愣愣地盯着手上的信纸，寥寥数百字，他早已看完，却感觉似是古时旧籍，晦涩难解。

　　冥冥中缺失的那一环扣上了，他下意识去摸茶杯，手指不住颤抖，青玉冰纹瞬间跌落，清脆声响，茶香四溢。

　　门外随从请他商议互市条例，左芳将信纸平整叠好，放入信封，起身平静出门。

　　屋外天色阴沉，左芳跟着随从前往议事厅，一路垂头不语。他今日依旧一身白衣，远远看去，想个玉一般的人。

　　互市即开，定下三年试用条例。左芳再请驻留北关三年，太子允。

　　一干人等策马前往圈地之处，雷声炸开，天边闪电映出层层黑云，随从来问：“大人，今日似有雨。”

　　“无妨。”

　　众人再行，瓢泼大雨转瞬落下，雨声如鼓捶捶砸得左芳要抬不起头。

　　到了地方，众人浑身湿透，左芳丈量土地，划分界限，雨水打到他的眼中，模糊了他的视线，也只是抹一把脸，再行校准。

　　回程路上，左芳喉中痛痒难忍，他拧着眉，却如何也忍不下。惊咳之下，翻身落马，白袍坠入泥泞之中，血梅点点盛开，是雨也打不散的鲜红。

　　“大人！”众人惊慌。

　　左芳抚胸猛咳，浸湿的长发贴着地面，他喘不过气，呼一口似要用一口血来换一般，整个人都已支离破碎。

　　他听不见周围人的叫喊，雨声太大，大的要将他耳膜锤烂，再听不见一声兰岑。

　　他看见自己胸前衣襟终是红的鲜艳，举目茫然看了看，满世界的雨，辨不清东方。

　　三年后，酆都连发三道指令，令丰州通判左芳回都。

　　左芳既走，当地便飘起了雪花。

　　原是北关三年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