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外雪》沂昀

6、祐华六

　　庆元三十一年四月初，祐华起了个大早，隔壁还未有动静，她先急匆匆出门，等到了地儿依旧被里里外外的人遮挡了视线。

　　一众人皆围在皇榜之外，吵吵嚷嚷之音怀疑是进了东市菜场，里头有人捶胸顿足面若疯癫，有人喜笑颜开春风得意。

　　祐华看不见，心里急，四周都是比她高大的男子，诺大一张榜竟被遮挡地严严实实。

　　她只好一把甩开青薇，彻底放下旬阳公主的架子，连挤带攘地涌至最前。旁的人如何不管，她胸腔里心跳已如擂鼓。

　　祐华茫茫然自一列列名姓上扫过去，蓦然在魁首位顿住，心好似漏跳了一拍，时光回到了幼时，陌生的二字出现在那里，一个左，一个芳。

　　皇榜既出，宫中指令随即下至左宅，封新科状元左芳丰州通判。

　　丰州之地，位于西北，乃北虏入大华必经之地，亦为西北边境第一防线。

　　此前传言，因左芳生得甚好，又是太傅得意门生，应点为探花郎，同他父亲一般，圆一个父子双探花的美名。

　　然此次太傅为避嫌，全然不参与殿试，中途天子召他前来，也只是对着四百余份答卷，称颂天子美德，得以广招人才。

　　现今众人口中的探花摇身一变成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状元郎，群臣感慨之余不得不佩服两人，一是前尚书左大人，一是当今天子爱女旬阳殿下。

　　张大人长吁短叹一番，见着新点的探花郎样貌不凡，回家与小女商议一番，另行请求赐婚。

　　祐华脚底发飘地走回府内，飘至一半，听见隔壁太监宣旨，顿时脚踏实地、熟练非常地扒着墙缝往过瞄。

　　宫里太监的声音从未如此动人，抑扬顿挫、字字分明，念得人醍醐灌顶，这才觉得状元落到了实处。

　　大太监宣完旨意，还未恭贺左宅上下，祐华忍不住一阵笑意连连，她觉得对面诸多人肯定都听见了她这狂放的笑声，可她不在乎，这天大的喜讯，她就是要笑得肆意、笑得张扬，笑得让全酆都人都知道，她白祐华从未识错人。

　　左芳接旨后也只淡淡一笑，告大太监回屋换身衣裳，便随旨进宫叩谢天子。

　　祐华站在府门口，远远见左芳一身绛红官袍，胯|下骏马似也神气非常，她恍惚迷了眼，春光灿烂，照得状元郎颜如冠玉。

　　“左卿。”祐华抬手拂去眼角的水光，“绛红衬你。”

　　左芳行至府门，利落下马，少见地行了大礼，单膝及地，含蓄和缓道：“臣谢殿下。”

　　此月末，宫中宴饮，祐华颇为赏识的礼官将新进状元郎安排在了旬阳殿下下首，殿下甚为满意，连着天子皇后的眼风都柔和起来，再不是瞟到祐华处便一股子窝心气。

　　每每宫宴旬阳殿下出席，群臣此前目光皆聚焦在前尚书左大人身上，那是八卦拐了个弯，如今见得正主，一个个目光如勾，不知道的还以为左芳未上任便得罪了整个朝臣。

　　祐华心气顺，左芳亦泰然自若，侍官上了宫中佳酿，祐华自然抬手一斟，满溢的酒就这样洒在了状元郎案上。

　　群臣了然，殿下不负众望，每每斟酒皇室必会多一个人，不过此次，将天子皇后都排到后头去了。

　　“兰岑你尝，此酒如何？”

　　兰岑……群臣恍然大悟，原来左家公子字兰岑，天子微咳一声，实是不能对这丢尽白家脸面的女儿抱有太大的期望。

　　左芳端坐案旁，姿态优雅，举杯一饮而尽：“殿下所赐，自是上佳。”

　　群臣鄙夷，惯是个会说好话的。

　　祐华似受到鼓励，她想左芳虽自小入宫伴读，然未曾出席过宫宴，他又无宗亲世交在此，定是要自己好生照顾。

　　她小心翼翼从自己案上夹起一块炙烤鹿肉，放入左芳盘中，心疼道：“兰岑辛苦一年，宫宴肉有定数，多吃些好。”

　　群臣绝倒，左大人辞官方才一年，左家竟贫穷至此了么。天子头皮亦是发麻，虽宫宴个人皆有定量，可诺大一个皇宫还喂不够一个左芳吗。

　　左芳轻轻摇了摇头，先用小刀将盘中外焦里嫩的鹿肉慢条斯理地吃完，再温柔笑着道：“殿下，过了。”

　　祐华性子急，此时宫宴，虽还未摆明，可她知道，历来状元郎皆为抢手女婿之选，现朝中大臣皆在此处，她要不表明，明日他爹案头求姻的帖子能把她砸死。

　　“如何过了？凡我之物，皆予你都不为过！”

　　“殿下，”左芳依旧柔柔地冲她笑，“臣与殿下自幼亲厚，不必这些虚物，得见殿下开怀足以。”

　　群臣静默，而后推杯换盏努力加餐。

　　多年来左芳就是个木头。

　　得听此言，祐华想笑，像左芳那般温温柔柔恰到好处地笑出来，可她却少见地有一丝慌乱，她低头看杯中的酒水，里面映出个粉面娇俏的人，她看着酒中的人，想起六年前同在大殿，她皇姐见着那年的探花也是同一颜色。

　　时光流转，到了祐华双十那年，西北战事再次拉紧。

　　两年间，祐华想过随监军去慰问边境军民，话还没起个头，她爹一句话扔了下来：“历来通判三年一回朝。”

　　祐华哑了，悻悻回到府中。

　　隔两日祐华再次请旨入宫，见的乃是皇后，她痛惜敏宜郡主思亲倍切，愿意同郡主一起西行，以全郡主一片孝心。

　　皇后召来郡主，敏宜不明所以，交待北秦王年底自会回都，徒留祐华一个翩翩倩影。

　　祐华爱民心切，见两策不通，终于去往东宫面见胞兄太子。

　　太子素来勤政爱民，常替天子巡查各方，接受了祐华提议，南下抚慰水患去了。

　　祐华再无计策，这一耽搁，便等到了西北战事再次拉紧的时刻。

　　此次虽未有失守城镇，然北虏来势汹汹，一击不成再三再四而来，竟有些章法可循，似要硬撕下大华西边的一块血肉。

　　朝中吵嚷杂乱之时，西北有信来报。

　　此次北虏进犯颇凶，因其各个部落渐成统一之势，此前二十八族，现今只有三族，正是兵强马壮扩充势力的时候。

　　丰州通判左芳上陈三条灭敌之策。

　　下策静待不动，拖至冬日以寻变机；中策开门迎敌，利用地势之便诱敌深入，挡本次进犯；上策合谋一族，深入敌腹，一举消除西北大患。

　　左芳令有密信拜呈天子，此时三策只为一时之动静，忧虑在于兵。

　　自庆元十三年来，大华承平日久，未经大战，兵马懈怠，然北虏常年马背生活，如今可与其一战兵力，唯北秦王部下。

　　左芳上任丰州以来，与北秦王勤加练兵，如今兵马勉强可抵一族之侵。

　　然终究止一地之兵，若要将北虏一举拿下，此后百年不再犯边，必要从他地借兵。如此一来，抽调兵力甚多，恰予东戎可趁之机。

　　遂左芳劝告天子，得选中策，先灭一族之势，而后勤练兵马徐徐图之。

　　朝臣愤懑，西北边境屡次不平，如今北虏内斗，恰逢时机，大华百万雄狮，何曾惧怕小小夷人，左家小儿未有远见，迎敌先怯，实是有辱大华之风。

　　军情实属机密，天子不宜开口透底，然战事迫在眉睫，相持之下，未有良策，只好安抚众人，传信西北，全力抵抗此次北虏进犯。

　　数日后，情势骤变，通判左芳布阵失误，战场刀剑无眼，北秦王与敌交锋不慎受伤，先锋军冒死救回，如今已起卧不能，我军群龙无首，几近溃散之势。

　　与此同时，左芳书信传来，困于无兵，棋行险招，转机于七日内必然到来，届时我军全力以赴，灭敌于城下。

　　天子震怒，满朝沸腾，更有大臣上奏罪犯左芳大华之耻，自本朝开国以来从未失外战，输北虏，如今皆败一人之手。长此以往，北秦王不再，西北失守，边境万民乱离多阻，国将不国。

　　兵、兵、兵，到底是左芳不行，还是真的缺兵。

　　一时左家门楣外，市井小民蜂拥而至，无上华朝从未造此屈辱，人人愤恨，唾沫星子快将整个左宅淹灭。

　　祐华请旨入宫，群臣正议罪臣左芳沽名钓誉，置将士百姓性命于不顾，理当押解回都，另派他人。

　　祐华质问：“敢问如今谁可比左芳高才？不过七日，众卿耐不住吗！”

　　有过去左大人政敌上言：“殿下谬言，都道左家公子连中三元天星下凡，此时方知左芳阵前失误，谁知他这颗星照的是北还是中！”

　　这话太过严重，祐华一时激愤，逼迫道：“左芳一片卫国之心，你岂敢污蔑！”

　　“殿下不过被其蒙蔽双眼，困于儿女私情之中。”此人快语连珠，更添一击，“再者朝堂之上，何来女子议事！殿下在此不过平添麻烦。”

　　大华有例，女子不得涉朝政，天子已有定夺，沉沉开口道：“祐华，退下。”

　　“父皇！”祐华喊道。

　　天子亦不耐，公主平日犯痴倒也罢了，如今何等紧急事态，还来阻挠，厉声道：“如今前有北虏后有东戎，西北胜败悬于一线，容不得你在此放肆。左芳兵败，他便是我大华罪人！”

　　满朝文武，祐华看去，人人流露不屑之情，她定了定，再出口：“太傅作何？太傅何为？”

　　太傅不似他人愤懑，缓声平静道：“无兵，亦无策。”

　　久久的寂静笼罩在大殿之上，祐华似是定住了，化成一尊石像，眼里都消淡了光彩。

　　天子见爱女一时之间憔悴万分，亦和缓下来：“祐华，此处没你的事。”

　　祐华呆呆附和点头，半晌行大礼跪拜，高声道：“吾妹年幼，白家当龄女儿止吾一人，今愿和亲东戎稳我国土固我江山，请父皇成全。”

　　月前东戎来使朝见天子，今岁东戎先经雪灾再遭大旱，实是颗粒无收，又兼边防严密，无奈之下愿与大华缔结秦晋之好，俯首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