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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赴新宴莲池动刀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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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谢了?”
“是。”
秦玄把帕子往水盆里一丢,展开双臂让谢苕替他更衣:“这可蹊跷,钟山是修行之地,如何现出如此异象。”
谢苕给他束上金丝掐边的玉翡腰带,边收紧边道:“属下也是奇怪,早不落晚不落,偏偏君座去了一趟就落了,这又坐实了某些不干不净的话。”
大皇子生下来时彗星冲日,他母亲又难产而去。黑国师玄衣君替他理了理命数,说大皇子为天煞孤星命,克亲朋好友,故而皇帝将他养在法道台。十岁那年大皇子迷失京郊风雪中,得白衣仙道所救,这白衣人便是如今的白国师。有他推翻大皇子天煞孤星的命格,大皇子这才得以立殿。但宫中流言如飞马,大皇子不详之身,在众口纷纭中,到底是渐渐坐实了。
她低头收着腰带,又道:“属下担心,此番过后,君座在此间又惹人生疑,施展不开手脚。”
秦玄一哂:“凡间宫中本多事,管他们做甚……你这是要勒死我么……”
谢苕手上动作没停,道:“上次君座在庭花苑叫人抽了腰带去,害的属下姐姐罚了三月月俸银子,属下运气不好,只能自求多福,替君座管好腰带了。”
秦玄叫她勒个够呛,自己夺过腰带扣好,无奈道:“你就不能说是我一时高兴,赏给头牌的姐儿了?这般不懂变通,倒怨我牵连你们。”
“........”
他从架上取下外袍披上,踱至殿门口,谢苕从后面跟上来,替他招过候着的辇:“大殿下去明华殿,你等好生行路。”
几名力奴磕头应了,秦玄提起袍子上辇,谢苕趁力奴未抬头,往秦玄背后一隐,化作他衣上的兰花暗纹,朝秦玄密里传声道:“君座去赴宴,因着法道台那事儿,少不得被人拿住了做文章,属下念及凡间宴饮不许带花的规矩,便附在您礼服上了。”
秦玄密传回道:“这随你的便。”
他二人正是去赴当朝皇帝的寿宴,宁朝皇帝如今四十又七,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却不幸染了肺疾 ,每日破风箱一般嘿喽嘿喽咳个不停,才不过三月,竟连早朝都上不成了。今日大张旗鼓地办生辰,大约是想扼住某些人唯恐天下不乱的嘴巴,少些风波。
四名力奴抬着辇走,秦玄隐在广袖里的手掐了个轻身诀,传声问谢苕道:“皇帝病的匆忙,我之前在殿中陪皂罗,不曾探看,黑白无常那里,可来探问过九日后的事宜么?”
谢苕移到他衣领上悄声回道:“姐姐在宫里掌事,蒲月间七爷来过一趟,同她撞上面却没说话,姐姐追出去问他,他也只是回避,说这本不干君座您的事,您只办自己的事便罢了,不应越俎代庖。”
“只是白无常来了一趟?”秦玄看着眼前的朱门越来越近,目中沉静:“黑无常呢?”
“这倒是不知道了,地府如今防咱们甚紧,属下按君座您的吩咐,没敢妄动,也没上赶着吵闹,和气生贝嘛!”
“和气生财……”秦玄扶额:“以后不认得的字拿去问,不要随随便便就念半边。”
这时正到了明华殿门,力奴落下辇,秦玄一步跨下来,由候在殿外的小宫女往里引,谢苕贴在他衣襟旁,悻悻地哦了一声。
这是又嫌她不识字了。
但凡人的字实在不如妖文好写好认,再给她一百个耐心她也是学不下去。
谢苕心里正嘀嘀咕咕地埋怨,就听她主子又传了道密音来。
那厮带着笑意,语重心长道:“下回就是念,也是按着右边的念,右边的笔画多,位子大,多半能念对。”
“…………”
“属下领命……”
——
法道台雪清斋中,姜徵覆好面纱,拉起兜帽朝室外走去。
如今是荷月,流金铄石的天,偏偏他的院子里冷得立不住人,荧琉罩了个长翁脸儿的面具,正搓手跺脚地等着他。
“冠玉!”他一抬头,见姜徵正慢慢走来,不禁急得抬手招他:“你快些,且快些吧!咱们好歹现在挂了国师的头衔,怎么能在寿宴上迟到失礼呢。”
何况你这院子也委实冷了些,我穿的凉快,此时已快被冻麻了。
荧琉说话往外凝着白汽:“都说你冰魂玉魄,雪胎梅骨,不想还真是,离了冰便住不下去,你快些来!”
姜徵下了阶,不紧不慢从他身旁行过,没接话茬,自顾问道:“皇帝早显出油尽灯枯之势,仙庭地府的动作,你们神庭没留意么?”
荧琉转身迎上,堪堪落在他身后几步,无奈道:“我也是怕他们不老实,但同我共事的元君们不那么想啊。”
“前几日公会,我也让莲生帮我表了态的,但其他元君觉得既然天道是责令丹坞处理此事,人间立嗣神庭就不该掺和进去,丹坞和地府仙庭是平级,不过小打小闹,周全周全也就过去了,不必插手。”
姜徵眉头皱了皱,跨步进了二殿门,没再开口。
荧琉觉出姜徵步子快了些许,便提着刚刚回暖的腿跟着姜徵提速,撵着他又道:“这样一来,丹坞坞主这事儿便能说通了,他既然为了查案来替了凶煞的身份,你也不用多么记过他,只消同他说明白,叫他抓紧归还那一魄就罢了。”
“你以为他是为了查案吗。”姜徵从手中化出拂尘,屈指在上面写了几个法印,荧琉看在眼中,奇道:“不然呢?他不是为了查案,还是为什……”
“嘘。”
姜徵回首扫他一眼,拦住了他的话,荧琉抬头瞥见几名宫奴拥着个女子正朝这边迎过来,赶紧把手往身后一背,捏出柄如意托好,堪堪端足了国师的架子。
荧琉兀自一派端庄,姜徵不动声色朝后退了几步,传音问荧琉:“这是谁。”
荧琉扶了扶面具,回他道:“是病皇帝的四闺女,虞九心吧,我也没同她见过几面,听说很有才干,挺得皇帝喜欢的。”
姜徵看着那女子越走越近,这朝代礼俗殊异,他还以为是储君来迎国师,不想却是公主,于是一甩拂尘低下了头,按着之前的凡间规矩避外嫌。
“二位国师不必如此。”
那病皇帝的四闺女行至面前,轻轻柔柔地免了外嫌,姜徵抬头蜻蜓点水般行了礼,道:“劳动公主殿下,在下闭关许久,不识贵人金面,实在失礼。”
公主莞尔,边引他们向内走边道:“九心也不曾见过国师,父皇倚重二位助我大宁国运,九心深表感激,国师何必如此客气。”
她生得一张皎美面孔。桃花腮上匀着淡淡的粉,一双狐狸眼有些倦怠地向上微微挑起,削肩长鬓,未画浓妆,只在殷桃唇上薄薄施了层胭脂,灼灼若芙蕖出渌波,正是个惑阳城迷下蔡的美人。只是不知为何额间没有点钿,也不带耳饰簪钗,不大像寻常公主似的娇柔扭捏,行动举止间颇坦然自若。
荧琉笑道:“四殿下事务繁忙,还专门出来迎我二人,外面暑气蒸人,咱们且先进去吧。”他将如意交给一旁的宫女:“这柄如意是我与白国师共同赠与陛下的寿礼,礼薄物浅,万望不弃。”
虞九心扫了一眼那如意,失笑道:“若东海的黑砗磲红珊瑚也是礼薄物浅,那世上便没有宝物了,二位国师有心了。”她低眉颔首行了个小礼:“九心替父皇谢过了。”
姜徵脚下的步子一顿,又马上如常,荧琉倒是诧异的多,他眼中的惊奇被虞九心捉住,她笑笑,凤眉一弯:“早些年间随商船出游过几次,些许见过,九心卖弄了。”
哪里是些许见过,荧琉元君吞了吞口水,看着宫女开殿门的动作,红珊瑚也就罢了,她是怎么把凡间没有的黑砗磲认出来的。
他向姜徵传音道:“冠玉,这女子怎的认得龙宫里的砗磲?莫不是……”
“少见多怪。”姜徵跨进殿门,跟着宫女去自己的座位,“以为神凡两界还天堑难跃么。”
明华殿分为五厅四层,中间主殿里设了屋内台,名为碧瑶台,第四层是王宫贵族和高品官员,此下品阶逐层递减,由最高层向下看,全部宴饮一目了然,可纳几百人同时举杯,姜徵跟着宫女走上左边的台阶,荧琉被引去了右边,虽隔开了,荧琉传音还是掩不住话里的震惊:“他们未免胆子太大了,竟把龙宫中的东西拿到凡间,黑砗磲连神庭都收不到多少,竟这样大大咧咧放到岸上?”
姜徵由宫女提着礼服的后襟,淡然道:“神庭大可以继续不作为下去,看看还有多少惊喜。”
“请国师入座。”宫女引他至第四层的左位上,福身行了个礼便下去了,姜徵看了看位子,整礼服的动作便停了。
紧挨着他的案几后已经坐了一人,黑衣云冠,柳目高鼻,也正抬眼看着他,见他看过来,还将手中的茶杯朝他抬了抬。
“国师,入座啊。”秦玄笑着让姜徵,“几天前才谢了恩,如今竟这么巧,又得幸与你同宴,这可是我的运行。”
姜徵心中把“城府颇深”“心狠手辣”“笑里藏刀”几个词转了一遭,俯身入了座,道:“鄙刚出关不久,蒙殿下不忘,也是我的运行。”
秦玄看着他,存心试探,衣襟上的谢苕此时已打起了十二分警觉,因着上次的教训,她没敢出声,只朝秦玄传音道:“君座,最好少与此人接触。”她看着姜徵给自己斟了杯茶,“咱们下来的事神庭已经知晓,就怕他是哪位元君下凡,若被拿住罪名,下一步可就难办了。”
谢苕千年修行,在冠玉神君面前也是小妖一介,怎能用传音糊弄过人神的五识?姜徵低头饮茶,听着这谢兰台的自作聪明,奇怪坞主怎么单将一双眼睛紧紧盯在自己身上。若说有哪位元君,右席上就有个现成的元君,此时还崩溃地朝他传着音。
“冠玉,你怎么不说话了?”
“要我说,是得查啊,这又不是什么普通的物件,怎么能放到市上去!冠玉,冠玉你说句话啊!”
“你莫不是遇上了麻烦?怎么不说话了?我……”
姜徵不胜其烦,又被秦玄看得心头火起,皱着眉头传回去一句闭嘴。
“坞主在我旁边。”他压着耐心道:“神庭的事我不管,你只消在公会上提便罢了,我只为着则晏神君而来,不愿意听这些闲事。”
一旁秦玄倒茶的手顿了顿。
姜徵方掐了荧琉的传音,就又听见旁边那一主一仆鬼鬼祟祟的密音入识。
先是秦玄:“兰台啊,你未免多事,我看这位国师是个好相与的,说不定是单为我来的,看咱们在这浑水摸鱼辛苦,帮咱们分担分担立储君的局啊。”
再是谢兰台:“君座,您未免太多想,且不说神庭愿不愿意下来惹一身腥,单说立储这事,本来是咱们是正事儿办完,顺水推舟给宁朝续几年命,神庭就更不可能掺和了。”
秦玄没再说话,谢苕在他前襟窜来窜去,急道:“这位国师实在非同小可,君座,属下只能往高了猜,除了神庭的元君,再往上可就都是忌讳了。您还是离他远些好。”
可不是忌讳么。
可不是忌讳么。
秦玄眯了眯眼睛。
姜徵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茶杯 。
“那可是我师弟。”秦玄想。
姜徵目中晦暗。
秦玄没再理谢苕,举杯朝姜徵开了口:“国师,会面仓促,今日我父皇大寿,多谢国师前来。”
姜徵面上覆着厚厚的纱,他斟了茶,也没拿杯,一双瑞风眼扣上秦玄的柳目。
“坞主不必周全了。”他道。“既然同为此间外客,何不直接些。”
秦玄一张温柔面具有些挂不住地垮了垮。
本以为一别经年,这小子长了许多岁能懂些世故,不想还是个直来直去不会委蛇的。近千年来同四面八方的神仙鬼使打交道,双方都懂得留几分余地,乍一遇见个不耐烦体面的,倒让秦玄有些措手不及。
“还好他如今只道我是个下庭的坞主,不知道什么别的。”秦玄搁下茶杯,有些讪讪地想。
谢苕此时也不敢移动半分,姜徵冷冽的目光已盯住了她,她只得大气不出地贴在秦玄衣服上装死,就听姜徵有些沉的声音低低响起:“姑娘,未免太小看姜某。”
谢苕心中将秦玄锤成了纸片:就说你惹他干嘛!!!
她卡在秦玄衣襟上进退两难,只得悻悻问好:“呃……真君……真君好,兰台有礼了。”
“我何时说过我是神庭的。”姜徵将茶盏倒扣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截了谢苕的台阶。
“呃……”
“皇上驾到——”
碧瑶台一众官员大人站起来行礼,秦玄心下的几分情绪少见地带在了面上,他往日的温煦模样现如今有些不好。心中琢磨着姜徵如今的处境。
不在神庭,未封帝位,被三界讳莫如深。
他则晏以罪出,剩下徵君就是千万年间唯一一位人神。地位必然尊贵。
怎么还在云凉山。
“当年我自作主张保他,不得已设局骗他,想来他也应该恨我,不能杀之后快。”秦玄朝那没有几天日子的‘父皇’躬身行礼,心中了然。
一殿人行礼完毕,看着那外强中干的皇帝闷咳着被公主扶上主坐后,才纷纷坐下。秦玄转头向姜徵,见他正垂睫整着礼服上的褶皱,驼峰般的鼻梁承了大殿明亮的光,下颌收起一条劲瘦的线,衬的他侧脸刀刻出来一般。
恍然隔世。
终于不是少年时。
秦玄低下头:“婢子眼拙,叫阁下见笑了,只是不知阁下在何处供职,我也好称呼,免得冒犯。”
“无甚冒犯。”姜徵见秦玄突然低沉下去,心中微诧,这坞主怎么时好时坏的,刚刚还满面春风,现在就看着有些不悦。
不是说八风不动么,怎么这一会儿翻书似的,垂下头微微皱起眉了。
“我闭关云凉山,不问世事,取号冠玉,坞主在此间有什么动作我不便干扰,只是被坞主替代的大皇子乃是鄙下界缉索的罪神元魄,还望归还与我,好让我早日回山。”姜徵转过头,一下一下叩着茶杯。
“既是罪神,就该处死,缘何频频脱逃,却总被捉回去镇压,冠玉神君不觉得这孽子实在难以悔改么?”秦玄目光凝在姜徵身上,带了点探究的意味。
灯火通明下,姜徵卧凤眼中转过几分戾气:“坞主,本君告诫你不要越俎代庖。”
秦玄柳目中倏尔闪过笑意:“冠玉神君,本座不过好心提醒。”
他转过头看台上的老皇帝开始招拢人,轻声嗤道:“怎么就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莫不是其中有什么不能言明的周转?”
“咔嚓”一声。
姜徵捏碎了青玉的茶杯。
剔透的碎片滚了一地,还有几枚被姜徵用力攥着,割伤了他手掌,秦玄脸色一变,起身就要去看,就听高台上那皇上咳嗽着发了问:“白国师是怎么了?玄儿怎么又突然起来了?”
秦玄满眼看着姜徵的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心里恨自己无事逗弄他,自己早知道姜徵是这样的性子,怎么还这样张口找没趣。
脑中除了姜徵的血滴在案上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越过纷扰识海,震得秦玄胸腔发冷。
“他果然是这么记恨我了。”
谢苕在他衣上急得游了几个来回,也不管姜徵能否听见了,火烧火燎地开口道:“君座!你快些回话,这位玉什么在寿宴上打……捏碎了东西还见了血!你再不回话遮掩,那皇帝就派人过来看了!君座!”
秦玄抬手捏死了谢苕的传音,他堪堪将目光挪至面前的案上,道:“禀……”
“禀父皇。”
秦玄一腔的话还没顺利出口,就听一女子率先发了声,一抬头,正见皇帝右手边的虞九心朝他二人友善地笑。
“大哥先前进殿时同儿臣提过,他前些日子去钟山谢白国师恩,曾折了支白荷,那白荷芰芰,大哥朝儿臣请了小假,想要在宴间和白国师一同给父皇折一支。”
她上挑的狐目里流转过潋滟的笑意,朝秦玄使了个眼色。
秦玄偏头看了看姜徵已经愈合如初的手,冲皇帝深作一揖:“如四妹所言。”
——
莲池在夜晚承了不减的清辉,一池子荷花菡萏舒展,莹莹如玉色将发,秦玄一只手拎着姜徵的花击子,同姜徵相对无言。
姜徵一身白衣在蟾光下更添仙意,他默然拉下面纱,抬眼看秦玄:“坞主,鄙不过请你配合,区区丹坞,同仙庭冥府平分秋色罢了,不要忘了还有神庭在上面。再势大,行事也需谨慎些。”
“神君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秦玄目中的黑浓得化不开颜色,“何须神君为我筹谋这些。”
“把他还来。”姜徵不愿再与此人盘桓,羽玉眉微微皱起,他位高多尊,本就不忌讳在凡间放开手脚,更何况见秦玄格外不顺眼,当即便有些动武的意思。
秦玄向后撤了几步,将花击子往身前一横,道:“何必动怒,咱们各行其事,我不过问一问罢了,这位罪神也同我丹坞有些渊源,他留下七名憎魂,作孽至此,还不许我问么?”
姜徵右手已经伸到背后,凤目中戾气流横:“他如何,自有天道降罚,我来看守,神庭尚不敢议论,怎容坞主指点江山。”
眼看他背后手中银光乍起,秦玄料想是姜徵的照月剑,他估了估莲池到大殿的距离,悄悄使诀隐了二人身形,想看看一别经年,姜徵的剑法有多少长进,嘴上补道:“神君替天行道,我看此间未必没有私心,罪神为你仇敌,你怕不是要公报私仇?未必……”
话在看清姜徵手中兵器时生生断了,秦玄面对姜徵,瞠然无语。
姜徵抬了抬手中的断水刀,森然道:“我未必如何?”
秦玄盯着他手中的长刀,心神巨震。
这是自己的刀。
怪道是他出煚邕后召不回断水,原来这刀已然随了姜徵,流光溢彩,刃上生出棱棱寒冰。秦玄一时恍惚,未及躲避,冷风已劈开寂寂荷塘行至他眉心。
姜徵抬了抬刀,将凛冽的锋芒从秦玄的眉心移至额前:“坞主,如今得了天道几两恩信,下庭你一家独大,可不要将威严样子做到神庭眼前。”
刀尖朝前一送,蜿蜿蜒蜒的血就从秦玄额前流了下来,慢悠悠的淌到他唇边。
秦玄额上抵着刀,舒眉一笑:“神君为何如此恼恨那罪神,难道只因他万年前匡你那一回?”
姜徵瑞凤目中的利刃比手里的还尖,他动起怒来毫不忌讳,提刀便劈,已然把那副知礼的温吞面具撕了个稀碎:“与尔何干。”
秦玄侧身避过猎猎罡风:“我早说了,既然让我收拾烂摊子,我便对罪神格外留心些,天地茫茫,正是神君还与他有些关系,自然要多问问。”
姜徵手中断水疾迅如电,他已是极怒,一招一式都挟着杀意。秦玄负手躲避,心中惊讶:“徵君原先只会舞些剑法,怎么如今却使出这么凌厉的杀招?”
他看着自己的刀被握在姜徵手中,突然涌起些说不明的滋味,这厮使了他的刀,还学了他的式,就这样携着罡风,让秦玄觑见了几分年少的影子。
萧萧肃肃,秋水为神玉为骨。
姜徵凤目赤红,乱了分寸,恨声道:“尔不过.....,也……”
他手中刀寒光乍起,荷塘间芙蕖倾然间枯落,干死的枝毕毕剥剥落入干裂的池底。秦玄唇边笑容一凝,突然觉出些不好的意味。
冠玉神君玉生神骨,本是极温润雅静的萧萧君子,他是世上最后一位人神,位尊权高,当更添些高处不胜寒的冷意才是。
如今眼前的白面神君执刀怒目,一双赤红的眼睛里竟隐隐淬了疯癫。
“神君?”秦玄眉头皱了起来,伸手在姜徵面前晃了晃,姜徵全然未觉,劈手向秦玄斩去:
“普天之下,何人敢在我面前提他?!”
断水刀锋藏了地崩山摧般的力量,朝秦玄劈下,秦玄伸手捏住姜徵的腕,将那罡刀架在空中,断水刀身发出轰鸣,姜徵目中赤红,另一只手五指成爪朝秦玄脖颈袭去。
“君座!”谢苕见势不妙,忙从他衣上化出来一枝白兰去截,她不过几百年修行,如何截的住姜徵蓄了十乘力的杀招,当即被揪住枝桠甩出秦玄衣襟。
谢苕在地上滚了几轮,嘭地撞在瑶池边现出原形,张嘴先呕出一口血,脸上青青白白地一抬头,见那边姜徵双腕已被秦玄擒住。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丹坞坞主此时面上沉沉郁郁,他拧眉,言语中捺着山雨欲来的怒意:“冠玉神君。”
姜徵如若未闻,他被制住双手,现出倏尔迟疑,仿佛在疑惑是什么人能制住自己,接着反手去翻秦玄的双臂,手中断水刀锋寒光大盛,直冲云霄。秦玄斜了那刀一眼,手上仍拿捏着分寸:“这是怎么说,一别经年,他不认得我也就算了。”他面上终于现出冷冷的样子:“断水,你也不辨人了。”
断水刀身悲鸣震颤,瑟瑟抖了起来。姜徵此时早已神识混沌,被旧事魇在一片猩红中,发起疯来。断水夹在新主旧主之间,正是两边为难,索性熄下冷光,从姜徵手中脱了出去。
当啷一声,这把被万古仙穹提之变色的长刀:委委屈屈地坠在地上。同谢苕东西两厢卧在地上,有些兴奋地抖着,喜了起来。
秦玄手上拿捏分寸,他惦记着姜徵疯起来或许没准头,不敢使力擒他,只锢住姜徵双臂,盯着他赤红凤目中狰狞的杀意。
晚风拨着瑶池中干死的枯荷,发出哔哔剥剥地响动,姜徵似是被这声音惊醒,暴起发力,抬腿要踹秦玄腹肋,被秦玄一歪,摁在地上。
一位是云凉山受万神朝拜的人神,一位是逃出煚邕的前庭人神,这二位竟就在人间皇宫的荷花池边滚来滚去地打了起来。秦玄两手摁着姜徵:“徵君,你魇住了,快快醒来!”
“徵君”二字一出口,地上的姜徵蓦地停了挣扎,他双眼涣散片刻,聚到秦玄脸上,秦玄抬手蒙住他双目:“别看人。”
姜徵突然发狂,秦玄心中生出不好的猜测,他屈指朝姜徵颈侧弹了个安眠咒,待姜徵身上的力渐渐散下去,方才使决托起姜徵。
姜徵乃云凉山一块脂玉所化,身材匀称有力,却重达八万九千斤,是除去会稽王屋外另一座定海安陆的大山,但于秦玄而言也不过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他使决将姜徵托到半空,伸臂去接,摸着姜徵身上冷得寒冰一样,不觉脸色又沉了沉。
被抛到一边的谢苕伏在地上,惊骇之下没敢贸然起身,白着脸轻唤秦玄:“君座,要属下去台前,替君座说假吗?”
秦玄垂眼看着姜徵,朝谢苕道:“你且歇了,让若兰去告诉,再来这收拾。”
谢苕撑着胳膊起不来,料想是撞断了肋骨,疼出一头冷汗,强忍着问道:“那法道台那边呢,让我姐姐怎么说?”
方才徵君二字一出,谢苕便明白了这位白国师的身份,所谓冠玉神君,原来就是君座前时那位颇深厚的师弟,如今他们一明一暗,再见面早已光景大变。她觑着秦玄动了大怒,心下周转一遭,觉出秦玄对这师弟似是有未尽之谊,又拿不准秦玄愿不愿意捅破这层面上的“神君”“坞主”,于是只装着糊涂问。
秦玄向来欣赏她这样的剔透聪明,抬头分了谢苕一眼,见她唇边还抿着朱猩色,肋下塌了一大块,心中疼惜,只道:“法道台那边自有我告诉,实在不行,就由虞九心去说。”
谢苕敛下眉将秦玄的话一一传给规矩司的若兰,又听秦玄道:“让若兰折支白荷给那皇帝带去,就说我给的。”
她点头,一句句说了,听那边若兰接了命,方摁着腹肋呼出气来,额上涔涔冷汗划过青白面颊,微声道:“君座且先带这位神君回去罢,四公主那的来往我自然记得。”
秦玄点头,带着姜徵前行几步,末了他回过身,低头朝谢苕道:“今日我师弟发疯伤了你,我替他向你赔不是。”
他提了师弟,谢苕明白这是愿意同她摊开的意思,心中的犹豫也减了下去。
她眼前有些发青,勉强扯了扯嘴角:“君座快收回去罢,真折煞死了我,怎么让徵元大帝给我道歉……”姜徵那一掌被秦玄拦住九分力,剩下一分冲得谢苕元气大损,她的发被汗水打湿,一络络贴在额前。
秦玄沉吟半晌,一言未发地带着姜徵回自己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