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梨花谢故人又相逢 ...
-
钟山后山一山的的梨花在白国师出关时全都热热闹闹地开了,秦玄拨开簇着繁花的枝桠,拾级而上,向山顶的法道台走。
山上的晨雾尚未散去,他手中拈一枝白荷,嘴角噙了点笑意:“谢苕,如今我承皇帝的情来谢恩人,你可老实呆好,如若现出身来丢人现眼......”
秦玄鬓边的兰花抖了两抖,开口说话道:“君座且放心去吧,我自不会平白惹事。”
“这位国师好大的排场。”秦玄抬手抚上带着晨露的梨花,“山璃种的这些梨树竟为他而开。”
谢苕默然看着秦玄抚弄着枝头的梨花,半晌才道:“君座在此间的原身虽已归去,但如今您取其而代之,还是不要直呼生身母亲的姓名吧。”
“我知道了。”
秦玄眯了眯眼,修长的手指从花上收回时蹭下了饱满的露珠儿,微微发凉的指尖沾上了梨花的苦香。
“是我失礼。”他垂首嗅了嗅指尖,“多谢兰台救我一命。”
兰台很识时务地闭了嘴。
山路倒不难行,只是密密匝匝的花枝挡人,秦玄怀抱白荷,不停伸手拨开身前愈发繁密的花簇,稍不留神,竟叫一枝斜逸而出的梨树枝勾住了发冠,他只得停住:“这是嫌我平日不敬神仙,不愿意叫我脏了人家的地方罢。”
谢苕瞧着秦玄进退不得的样子,心里好笑:“君座若真是这么明白,起初便不会上来,我如今不是人形,只能帮您施个法,锯了这枝子。 ”
“手下留情。”上方传来一温润的男声。
一只花击子探下来,轻轻挑开了勾住秦玄的梨枝。秦玄一抬头,见一青年正端坐在自己上方的树枝上,枝上人白衣如埋云,微侧着头朝下看过来。
漫不经心地一瞥中,此人卧凤眼中倏尔闪过的冷光流而不转,漾着几分不近人情的意味。他鼻梁高挺,薄唇浅淡,本是个极温润清俊的面容,偏偏颌线高收,目光冷然,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卧在簇满梨花的枝上,像是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一副浓墨重彩。一身白衣几乎与身边梨花融在一起,衣摆随微风而起,犹如天人。
秦玄心道怪不得我竟看不见头顶坐了人,他这一身白衣往枝头一卧,倒也像是从树上开出来的花了。
原是故人。
那青年收回花击子,落下树来,向秦玄颔首:“我受人所托看顾这些梨树,不好损坏,公子见谅。”
他那双羽玉眉一点也不女气,低头时一对卧凤眼轻轻敛着,周身泛着一股清冷之气,淡淡地告诉别人远走不送。
秦玄眯了眯眼。
谢苕在他耳边轻声提醒:“君座快些替我给这位郎君赔个不是,咱们还要上山去。”
那位青年抬起头来,墨发被微风拂过扬起几缕,落在白衣上颜色分明,他抚平乱发,淡然道:“姑娘不必与我赔不是,二位既是要上山,接着去便是。”
谢苕一惊:“你竟能听见我说话么?”
那人不再言语,花击子一抬,遮住行路的梨树枝纷纷让向两侧,他扫了一眼鬓边栖兰的秦玄:“二位请吧。”
秦玄抚平心绪,抬眼看了看他一张冷脸,笑道:“多谢小郎君替我开路,不知小郎君姓甚名谁,一个人看这片梨树,可还寂寞辛苦?”
那青年秀丽的眉拧了起来:“阁下是个贵重的人,不该在修行之地随意走动,轻慢于人。”
秦玄又一笑:“我不拘礼惯了,想来是冲撞了道长,不过是要询问道长名姓罢了。”
他将怀中白荷递与那人,附身一礼:“权作陪礼罢。”
那人看了看手中白荷,点头还礼道:“鄙行姜姓,单名徵,白荷乃谢恩用,何必予我。”
“何必推让?”秦玄面上未变,道:“我不认得国师,国师竟也不认得我了?”
面前白衣飘然的姜徵闻得此言,抬起一双冷然的眸子,道:“我确是宁朝国师,也无意隐瞒,君既识我,那应当是故人了。”
微冷的山风围着二人绕了几遭,带下来大团大团的梨花扬在晨雾里。
秦玄沉吟不语,谢苕栖在他鬓边,敏锐地觉出他与平日的不同,坞主原先随意慵懒的眼神微妙地变了一变,讶异和……难过或是什么别的复杂颜色倏尔一闪,又被惯有的笑意不动声色地盖了下去。
他奇道:“怪哉怪哉,既是故人,为何对面不识,害我自觉无趣。”
姜徵道:“我长年闭关,不大记得往日事物。”
秦玄摇头叹息:“好生凉薄。”又将白荷递与姜徵:“我奉皇父的旨,前来谢国师的救命恩。国师如今该收下了?”
姜徵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来。羊脂玉般的荷瓣围着翠绿的荷芯,亭亭玉立的被他抱在怀中。
谢苕栖在秦玄鬓边不敢说话,心中惊叹真是仙风道骨,莲池里的荷花,倒像是长在天上的瑶池中,由他摘了抱着从九重宫阙中乘风而来似的。
这样的身姿风度,的确少见。
姜徵收好白荷,抬眼见秦玄正看他。
如今人间是六月严暑,他们说话间,晨日渐渐高起来,山间的雾浮绕着散了些,光影一寸寸攀附上秦玄,姜徵看着面前这人因为耀目的阳光微微眯着一双柳叶眼,眉目间拢着淡淡和煦,笑着朝他道罪:“贸然前来相见,恕我无礼罢。”
他被环在天光大亮中,一身黑衣也温吞,却总像是和人隔了层薄膜,叫人摸不真切心性,身长玉立,在一片落英缤纷中如琢如磨,倒让料峭的春寒悄无声息地隐遁了片刻。
玉雪飞银瓣瓣乘风而起,婀娜袅袅地旋落下来栖在二人发上肩头,秦玄透过漫天梨白用目光刺探着对面的白玉谁家郞。
“国师好身姿,不知是哪家神仙下凡至此,幸我宁朝。”光影在他柳目里明灭几番,终于璀璨地亮了亮。他伸出手,要替姜徵拂去肩上落花。
姜徵不知秦玄何意,仍兀自思索,见秦玄伸手,他才倏然惊醒侧过身,闪开了道路,“殿下不必如此,鄙不过一介小修,偶通仙道,凡人罢了。”
他闪身时扬起的发尾在秦玄指尖扫过几缕,带起了几绒飞絮,消悸在回暖的四月春。
秦玄但笑不语。
一时间两厢静默无言。
姜徵偏开头,拢手抵在嘴边咳了两声。
谢苕在一片沉默中生生抖成了一朵风中败絮:“殿下,咱们该回去了。”
神佛保佑让他快些回去罢,这二人个怀着心事,她快被这诡异的气氛绞得窒息了。
所幸秦玄点了点头,如了她的意向姜徵告辞。
他惯拢着几分笑,如暖阳化雪:“多有叨扰,国师这便好生修养,我就回去了。”
姜徵点点头,广袖下秀长分明的手指悄悄一勾,方才道旁恢复原位的梨枝又扬起来闪出小路,飞了人满眼的梨花飘飘然。
秦玄背过去看见忙不迭让行的梨树,下阶的步子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姜徵,白衣陌玉逆着升起的日头立如芝兰玉树,正一手抱着怀中的白荷,一手提着银制的花击子,静静地看他。
“《照月》此曲如何?”
“好听,但若转处改成徵音,便更添完妙了。”
那是多久以前了?
秦玄自己也没数,南方的冥灵枯荣百度,仙庭人间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不见他太久了。
唯记得最后一面这家伙眼眶赤红,咬着牙恨声道:“师兄,你何以骗我如此。”
这一面,让秦玄噩梦做了好多年。
洪荒初生,他为人神,忤逆天道,乱入因果,铸下大错,兄长为保他而死,姜徵一直被蒙在鼓中,临了秦玄受罚入煚邕,姜徵才惊悉事变,提剑杀上黎山,与秦玄见了那一面。
不想千回百转,煚邕破,丹坞生,他离了桎梏逃出煚邕,一手提起了了丹坞。避着天日,想方设法地打听他的师弟如何,却总没了此人的音信,从三十六重极天至下十八盘地狱,诸天神仙和满地鬼使都对冠玉其号讳莫如深。
不想在此处久别重逢。
对面不识,又是为何。
见他回头,姜徵敛了目光:“殿下还有事?”
“无事。”秦玄掖了掖心中汹涌而起的浪,冲他摆摆手,“回见了。”
转身落下几步,秦玄又忍不住回头,看姜徵背对他拾级而上,枝枝梨树条掩住白衣飘然。
“殿下真的与这位国师认识么?”谢苕觑着秦玄面上不同往时,纵着胆子问。
“咱们后头的耳目被人杀了。” 秦玄没答她,下行了几步,冲簌簌发抖的树枝扬了扬下巴。
谢苕悚然望去,只见那抖得不成样的枝条上,赫然穿着一只白眉野雀,鸟喙外还有未干涸的血 沫,圆睁大眼,放出死气沉沉的微光。
它被横穿过枝条,身后是捅出来的血肉模糊的内脏。
“我与那国师...不相识。”秦玄举手拈诀,腾起烂成一团的鸟尸掩埋在树下,“不过你说的不错,他确为大能,同你姐姐说一声,她每日行走宫中,遇上此人,能避就避吧。”
“方才我说要走,他施咒拨开云雾为我让行,然后在密处快准狠地钉死了这只雀妖。”秦玄抬起右手,安抚似的拍拍那兀自颤抖的梨枝。
“倒是不劳我动手了。”他左手拈着诀,看地下的尸体一点点被土盖住,“只是不知他为何要管这个闲事。”
“这……”谢苕心惊胆战地看秦玄替那野鸟堆了个小坟包,“属下失职,君座要查明吗?”
“现下里当朝皇帝病的就剩了一口气,看样子也就是这两天的事。”秦玄捻下朵梨花搁在土包上,负手下山,“凡间换帝,各处都紧着要动作,我下界动静是小,也不免有上面的眼睛盯着。”
丹坞设在忘川河畔,坞主又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路子,同冥府半分江山,参审因果,揽了好大的权去。四百年间已经下界两次,两次都赶上凡间革新改制。仙庭的信力一次比一次削弱,少不得对丹坞坞主提了十成十的戒备,若不是碍于天道降下丹坞,不得干涉,估计秦玄早被他们撕吧撕吧填瑶池的紫泥去了,个把耳目,实在不算什么。
仙庭掌人间百务,自然要按着天道管着人间,秦玄初逃出煚邕的那年草草的看过天简,如今宁朝的气运将尽,若是新君政令通和力挽颓势,还能再维持百年左右的太平也未可知。
可仙庭上下都心照不宣,这一任宁朝的国君必然不可长久。
地府里一条黄泉通到西,近几百年来有些不受仙庭的控。凡人怕死,些个花重金钻研些旁门左道通了阴阳,改命续命逆转轮回。地府的阴差受了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乱扯些术法。近百些年来,六道中的东西已经同天简对不上了。
仙庭中陆陆续续派人去查,地府里头沆瀣一气,梗着脖子三纸无驴的同仙督乱扯一通。他们一手揽着轮回六门,仙庭奈何不了,又不敢扯到神庭,于是也就含含糊糊地办事,装得一手好瞎子。
天简中的漏洞越来越多,生魂死魄搅乱了身份,终于惊动天道,引来一场雷劫。
仙庭冥府这才惊觉瞒不住了,仙界忙不迭将偷生的妄者一个个寻由头送至黄泉,冥灵十八司把枉渡者一个个推入轮回转生。
最是难生死的空子,人如草芥但终非草芥。
没人敢沾惹上天道的怒火。
当年歃元神帝的亲弟弟则晏,不就是因为大逆不道地一刀劈裂了天简,乱改因果,激怒了天道而被关在煚邕里的么?
奈何铸错容易补错难,近百年的漏洞岂能三两月补完。天道责令丹坞去查,坞主秦玄低头允了,转头有礼有数地在三界会上述了述职,说得天帝阎罗两面惨白,令人好生撑船把坞主送了回去,转眼两封书信就痛哭流涕地躺在了秦玄的书案上。
秦玄将两封纡尊降贵求他的信一甩,找阎罗冥主下了两盘棋,在对面放水放出个东海的势头下走了个满盘皆输。冥主被他一笑吓得脊骨发凉,仔细想想坞主的意思,忙不迭催驹奔去仙庭,彼时秦玄已带着谢苕二姊妹下了界收回自己第七魄,懒得再跟进他们又出了什么招,但说来说去,总还是要从这次换帝上做手脚。
天道上宁朝该亡了,这就是上三十六青天和下十八层地狱的一枝河中浮木。
朝代更迭,必要打仗,他们巴不得人间早些打起来,好趁着收魂填上百年来的大窟窿,趁着天道未被触怒,秦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好好的将各自的小命扒拉回去。
所以这末代的国君,最好是不成器些,方可救天地于岌岌可危中。
“他们想干扰人事,挑个昏庸不中用的软包子,无声无息地就把漏补了……”从神庭严防死守的煛邕中神不知鬼不觉跑出来,在地下人间蛰伏几百年折断当朝皇帝不知多少年的寿元捞了个殿下当的则晏神……秦玄,下得山来拍了拍袖子。
“做梦。”
法道台上邪庭中,黑白二位国师正相对而弈。
姜徵拢了拢袖子,又拈起一枚黑子。
玄衣君在他对面捻着手中的白子如临大敌:“冠玉,咱们以棋会友,你赢我七局了,就不能看在咱们数载薄交上,让我一让吗?”
修长的两指落了黑子在盘上,“嗒”的一声,封了白子的后路。
“荧琉,下棋便下棋。”姜徵冷冷的眸子抬起来扫了玄衣君一眼,“我虚情假意地让你,你就赢得心中畅快?”
“…………”
玄衣君破罐破摔地把手里的白子一抛:“不下了不下了!技不如人,本想寻个消遣,居然被羞辱了!”
姜徵听他自暴自弃,搁下方才新拈起的黑子,敲敲玉棋盘:“你既弃了,那这局便不算。”他见玄衣君面上多沮丧之色,顿了顿,又道:“技不如人便多学多练,不必堵心。”
姜徵:“你的棋艺其实不算差了,在神庭里,应当也算得上九甲了。”
“…………”
“虽说的确比不上……”
“算了算了!”玄衣君崩溃地一扶额,“不提这个不提这个。”他给姜徵倒了杯茶,“冠玉你今日见着当朝的大皇子了?”
姜徵一手收拾棋盘,一手阻了玄衣君倒茶:“我不喝。”他一颗颗往回拾着棋子,棋盘上交错纠葛的黑子白子逐渐被分回棋篓,黑白分明,“大皇子被人替了。”
“怎么说?”
“我十年前救过大皇子。”姜徵停了手上的动作,盯着茶杯中升起袅袅娜娜的水雾,“他就是此番脱逃下界的则晏罪神一魄投生。”
“你的意思是……原本逃脱的一魄已被收集?”
姜徵手上动作没停,淡淡的嗯了一声。
“此事可是非同小可。”玄衣君哐一声把茶壶墩在木几上:“如今的大皇子又是哪位高人?他可知他私藏的是当今三界中最……哎你这是做什么!”
姜徵把最后一粒黑子搁回棋篓,拿起方才那茶往地上一泼。
玄衣君看着法道台铜砖的地面上水汽氳氲,不一会儿便结了层寒冰,在大暑天里森森冒白烟。
“荧琉元君顾好自己的事吧。”姜徵眉间积了层霜雪,话语又冷了几分:“九劫未过,好生留意,管别人做什么。”
“怎么这么多年还如此小家子气?”玄……荧琉元君摆正茶壶,蹲下去铲冻住的茶水,边吭吭呲呲地铲边道:“冠玉,不是我说,你这毛病须得改一改,算上这一遭,你都第三回下界了,回回为着你那师兄收拾烂摊子,还不许别人提你师兄吗。”
他挽着国师服宽大的黑袖子,收拾的辛苦,姜徵不愿给人添麻烦,轻轻叩一叩桌角,那寒冰立化,迅速蒸成水汽。荧琉哎了一声,甩开铲子挥散水汽:“我这就快弄完了。”
姜徵看着他起身,疑道:“为何这么着急清理?”
“午后溪月要来。”荧琉弯了弯眼:“我怕她滑了。”
姜徵了然:“皇后。”
“马上是太后了。”荧琉想到姚溪月,怎么也捺不住嘴角:“算我运好,渡过此劫,我二人九世嗔痴,也总算有个了结。”
姜徵敛目未言,替自己倒了杯茶。
“甚好。”他想道。
他欠下的因果,我又理清了一桩。
“不过话说回来,”荧琉一转话头,又提及姜徵的事务:“你追缉的.....已不在此间,那么又是谁替代了他?”
“我与他今晨会过面。”姜徵转头看向窗外。
自他与秦玄道别后,缶山上的梨花便纷纷落谢,从半山腰开始,一直蔓延至上,如今山顶法道台窗外也飞起了六出碎玉。纷纷扬扬,漫漫汤汤。
“此人一身玄色,头戴雲冠,耳边有一兰花妖,唤他君座,言语颇恭敬。”姜徵看着外面大团乘风而落的梨花:“我闭在云凉山多年不问世事,那人是谁,你知道么。”
荧琉面上一片茫然,他奇怪地看着姜徵,语气惊异:“你不知道丹坞坞主?”
姜徵搁下手上的茶盏:“我应该知道他?”
“在你第一次下界之前,丹坞就已经横空出世了。”荧琉往他对面坐下,比他还要奇怪几分:“这是天道降在忘川河畔的,次于地府和仙庭。那坞主来历不明,近几百年丹坞势力愈大,两边少不得要忌惮坞主,你三次下界,不曾知道他便罢了,怎么连丹坞都不知道呢?”
“我终日闭关,不牵扯仙庭冥府的事务,非我分内之事,何必多管多问。”姜徵转回来,看荧琉干脆利落地烹上一炉新茶,茶烟朦胧,熏香了法道台的小室。
“只是如今怕误了我的事,不得不问问。”
这厮待客也藏私,给客人喝普通的酽茶,人还没走,就当着客面给情人煮起好茶来了,那副甜腻嘴脸,当真是令人……
看不上。
姜徵就着满室清香默默饮尽杯中酽茶,心里给荧琉戴了个看不上的帽子,接着问他:“丹坞既在忘川河畔,也是掌生死轮回的?”
荧琉侍弄他那情人茶,使小扇呼啦呼啦扇着炉火,头也不抬道:“那倒不是。”
“丹坞是与地府近,但是不管什么生死轮回。”
“当时……咳咳……那位神君不是搅乱了人间因果,平白断送了许多福报和恩怨,使得憎魂现世 ,添了不少杀戮嘛。”荧琉看他脸上尚可,清了清嗓子,又续道:
“那位神君受罚,可十名憎魂还在世上游荡,你避嫌闭关在云凉山,也跟受罚没有两样,歃元神帝……走前干脆就将这十名憎魂一股脑儿镇在忘川河畔,这便是丹坞的前身。”
“这丹坞府是一个雷劈下来的,审因果案,和凡界牵连甚多,都是些草木精怪当差。偶尔有人不愿喝孟婆汤过桥,就一艘船打发他到丹坞,不出三日,绝对心甘情愿往生,也就免了沉在忘川中的痛苦。”
“坞主名字无人晓得,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我曾见过他几面,斯斯文文,看着挺可亲,就是叫人摸不透。”荧琉放下小扇,添上几枚金碳,又道:“我行走人间近千年,不管是人是神,没有我看不准的,此人城府颇深,笑得坦荡荡,下手一招比一招毒,打得一手好太极。因着他,地府和仙庭的关系可是比先前密了不少。”
“你方才见他鬓边的兰花,应当是他的心腹所化,大约是并蒂兰姬中的妹妹谢兰台,三界会上我与坞主碰面过几次,他从来都是带着谢兰台,之前还盛传那兰花妖是他的红颜知己,他也没否认过。”
姜徵撑着头听荧琉元君絮絮叨叨,终于抬手止住他,道:“他私交如何就不必告与我知了,我只问你,‘来历不明’是怎么。”
荧琉一摊手:“就是不知道从哪来的,字面意思,之前好几次,仙庭都说要查要问,不然不好造册放到凡间,被他三言两语搪塞过去,说不受凡人朝拜。仙庭暗地派人去探问,最多三日就没信儿,他们和地府都忌惮这家伙,好几次使阴招闹到我们神庭来,说他来路不正。”
“不正?”
“说是同罪.....那位神君有关系。”荧琉看了一眼姜徵,见他面色如常,才续道:“没有的事儿,有你亲自守着,肯定没差错,英霄元君当日也去看了,好好的,那时根本没逃出来。”
姜徵将茶盏扣在桌面,“笃”的一声。
“这个我自然有数,你继续。”他转着茶盏,示意荧琉接着讲。
“然后就是闹将起来,一庭人闹闹哄哄的,神庭各路元君真君都是平级,谁也不好先开口,坞主倒站在那里没事人似的,最后闹来闹去,还是不了了之。”
荧琉凑近了姜徵悄声道:“说是不了了之,其实是这位坞主手腕了得,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愣是叫仙庭地府两边都没敢再提过这事,从没有过似的。”
姜徵往后一闪避开荧琉,起身去拿立在门边的花击子:“神庭乐得清闲,自然不愿意下面多生是非,便也没查,对么?”
荧琉替他拉开门帘:“冠玉神君英明神武。”
姜徵心中冷笑,跨过高槛,一抬眼。
荧琉恰在此时也正抬起头,看见门外景象,不禁惊叫出声:“这梨花是刹然间全败了吗?”
满山无风寂寂,雾散云开。方才扬玉飞琼的绕指柔正同碎英雪毯卧了一地,光影抱住干净无饰枝头,也一团团坠至树下花毯中。
这满山开的正旺的梨花,竟在一晨之间,落尽了傲雪凌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