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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藏小婢花妖度主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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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釜上的汽儿鸣响了起来。
“呜喽喽----呜喽喽------”
鸣声叫醒了守在旁小鸡啄米似打盹的宫女,女子犹自困倦着,捞过一旁的绢布摁在那吵嚷不休的药锅上 ,将煮开的药汤倒入莹润的玉盏中。
她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小声地唤醒了睡在一旁的小宫婢,打发她去送到归禧殿里去。
“兰姑姑可以和我一起去么?”被唤醒的小婢还未满十岁,小小的手揉着眼睛稚声稚气地问她。
“送个药还要我陪么?”若兰此时困意尚存,故作生气道:“你这小娇包,自己去!”
那小奴婢扁了扁嘴要哭,可端药的托盘早先于委屈一步被塞到怀里,她赶紧忙乱的将那盘子抱了个满怀。
短短的手努力将偌大的木盘托稳了。一抬头,翠玉已躺到铺上翻身朝墙睡了,再喊怕是又要挨骂。
于是惴惴地抱着药盘往归汐殿去。
正是夜深,宫里掌着幽灯,连脚下的石子路都看不清。只归汐殿灯火通明,越向那边去便越亮起来。
小婢子心里害怕,总觉得身后沉沉的黑里要钻出妖怪来捉她似的,使劲噔噔噔向亮堂处跑去。小手中抱着木盘摇摇晃晃,脚下的石子路又光滑不平,她一摆一摆地无暇看路,终于被门槛一绊,歪身摔在了殿门。
精致的玉盏摔碎了,滚热热的药汤溅了一地,泼了小小的人半边身子,小宫婢疼得浑身哆嗦,却记得若兰说的夜里不能在宫里喧笑哭喊,死死咬住下唇,呜呜咽咽的想爬起来,怎奈腰腿处的烫伤火烧火燎的疼,只能蜷着身匍匐在殿门金砖铺就的地上。
殿中隐约传来女人的欢笑声,她听见有什么东西被掷在地上,似乎是铜镜子,璨棱棱的好听极了。她匍在地上,疼得大滴带滴沁出汗来,浸得衣服透湿
。
不敢哭。
不敢回去。
痛的爬不起来。
弄脏了兰姑姑新给做的衣服。
她正觉得天要塌了,却忽然不知从哪伸来一只均匀修长的手,轻轻将她提了起来 。
“这是谁家的小丫头?”
来人声音圆润低沉,带着几分慵随,小宫婢站起来踉跄着又要倒下,那人便拎着她的后领子叫她立住。
她不敢抬头,只觉得拎她的人正盯着她看。
“烫这么大一片啊。”那人语气平平,听不出是嫌弃还是怜悯,“抬起头来我看看,你是哪个司的小婢?还走的动么?”
她低着头看见那人黑靴子上用金线绣着图案。
兰姑姑说过用金线绣衣服的人都是主子,主子说什么就必须是什么。
她怯怯的抬起头来,看见那男人正盯着她,眼里淡淡的像是在看个物什。
眉目生得很好看,头上束了个不知什么木的小冠,将如鸦似墨的头发拢住了一半,被殿里映出的光一照,竟闪出些璀璨的光来,直晃人眼。
小婢子有些呆了,盯着那招眼的木冠不说话
“怎的傻住了?”
直到那人又发问,她方回过神来。不过未满十岁的一个小童,做什么都由若兰去教,可眼下该怎么办?
若兰姑姑可实在没告诉过她该如何在这样局面下做事。
于是她喏喏道:“我……我是若兰姑姑手下的……”
那人听了这话,手上一顿。
她忙又低下头,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腿上火辣辣的疼也不敢出声,两只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半晌,那人却单腿跪了下来和她平视,轻轻地将贴在她烫伤处的裤料往皮肤远些扯了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似乎比拎着她后领时温柔些许。他一边做着这些,一边问:“你说你是若姑那里的 ?”
“是若兰姑姑那里的,不……不是若姑……”她疼的声音直颤。
“若姑就是若兰……若兰姑姑。”那人弯弯嘴角抱起她:“送你回去,叫什么名字?”
“叫……叫翠儿。”
“翠儿?偎栏倚翠的翠么?”
“就 ……就是翠儿。”
“………”
“那你呢?”
她鼓起胆子问了一句,那人的脚步稍缓了一下,翠儿又惴惴不安起来——“你”也是能对主子说的么!
她害怕地想要张口补救,却听那人说道:
“我么,我叫秦玄。还没取字。”
翠儿点点头,又觉得秦玄好像并没有在看她,于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还想问什么是字?为什么她没说要取字,只叫翠儿?又怕惹秦玄不高兴,于是就不再说话,所幸秦玄也没再开口,一路将她送到若兰处的规矩司。
若兰皱着眉头替翠儿上了药哄她睡下,回身带上门直朝侧厅去。秦玄正坐在八仙椅上捏着一柄玉斗看,一声门响,抬头看见若兰进来反手合门,便笑笑:“若姑来了。”
若兰盯着面前好整以暇的大爷只觉得一阵阵肝疼:“君座也该学学凡间宫里的规矩,大半夜跑到我这里来送下人,未免叫我一个扮奴才的受宠若惊。”
她一面嘴上讥嘲,一面看着秦玄神色。心里想着若是他发现了可该怎么好。
秦玄面上没变,搁下玉斗笑了笑:“可不敢在姑娘面前充什么主子,你屈居在此处替我办事,我谢还来不及。”
若兰心叫怕是要糟。
果然秦玄起身站了起来,他眉目间的柔和此时消散了几分,被昏暗的豆灯一映倒显得有些阴郁:“我刚刚送来的那个小婢子,也是托你办的事?姑娘真是好筹谋,秦某佩服佩服。”
他果然知道了。
若兰心思急转,突然冷笑一声,不急不慢的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君座还是心疑我,以为我给自己挖后路,抢了大皇子的妹子保命么?”
秦玄整了整袍袖重新坐回去:“果然是这样。”
若兰:“………”
她一张脸稳稳当当的绿了,秦玄也不看她,只捏了那柄玉斗:“如今朝中局势不安稳,皇上又病重,后宫里头…”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皇后同黑国师暗通款曲,后宫里头乱得很,你自作主张把她藏在宫里,怕不是万全之策,还是送回去的好。”
若兰被点明了心事,狠狠咬了咬牙。
秦玄淡然看她一眼,将玉斗收回袖中,起身道:“我知你是为我周全,怕我断不净因果行动受制,但宫里头可未必就比妓馆干净。”
见他推门要走,若兰攥紧了扶手,隐忍片刻,终于道:“君座将七魄下界投生之人的妹妹放在妓馆里,就不怕多生因果,徒增变数么?”
秦玄脚下一顿。
若兰见他迟疑,便又道:“我虽不为人,却也知道这个道理,翠儿与大皇子虽非同父,但到底……是他血亲,大皇子是君座一魄,投生皇家本就是意料之外,您提前取魄,为全因果取其而代之,本就是逆天而行。”
她略略平了口气,盯着秦玄的背影:“丹坞坞主……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一经发现,万劫不复啊君座。”
秦玄放在门框上的手缓缓收回来了。
他侧过脸,嗤笑一声:“你要留便留吧,何苦又说上这么多编派我,我早已经万劫不复一次,又怎会害怕?”
“既然你如此明白,倒不如我跪下喊你主子算了。”
“过两日中元,你就好生侍候你新得的小主子罢,让谢苕去幽冥门。”
“秦则晏!”若兰终于动了怒:“我他妈从青楼里捞出来是为你着想!你把你那一肚子肠子给我捋直了说话!”
“你就算全我姻缘我也消受不起你的好意。” 秦玄也沉下声来:“现下里没什么地方比那更安全了,我能保她性命便好,还要什么因果。”
若兰急道:“这小丫头死了岂不是更好?索性叫她死去,便更干净稳妥,少生事端。”
秦玄垂眼扫了一眼若兰,目中隐隐含了些警示,若兰一僵,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仓然低下头去,不敢再出声了。
“这样的话,本座不想再听见第二遍。”秦玄柳目一弯,摩挲着手里的玉斗,推门出去了。
他不再理会呆在原地的若兰,推开门踏上来路,径直回了自己的德坤殿中。
若兰跌进椅子里,颤着手一扶额,才惊觉自己已出了满头的冷汗。
一名黑衣少女正卧在殿梁上饮酒,见两边宫人提灯从外推开了殿门:“大殿下早安歇。”
她登时翻了个身,将边缘的空坛子往里拢了拢,复又仰躺下听下面的动静。
秦玄点头,一跨门槛入了殿:“你们退下吧。”
一双宫人屈膝行了个礼,关上门退下。
门外宫人的脚步声渐远,他走到卧房扒掉外衫,一头倒在榻上。
他身上仿佛卸去了极重的甲,望着头顶殿梁上垂下的一片衣角,轻轻舒了口气。
起身倒了杯冷茶,秦玄靠躺在锦被团上蹬掉了靴子:“皂罗!今天准你喝酒,快小心些下来!”
徐皂罗仰躺在殿梁捏了捏手中的坛子,后脑枕单臂,翘着腿笑喊回去:“你放屁!我下去又免不了挨罚,秦老妈妈这个诈不好,不妨换个新鲜有趣的!”
“我可上去逮你了!” 秦玄搁下饮了一半的茶,下榻穿靴。
见他真要动作,皂罗忙翻身一跃轻巧落地,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长靴:“得了吧你,伤还没好利索,窜起房梁来了。”
她另一只手晃晃空空的坛子,一旋身也坐上了榻,眼里眯着点得意的笑:“哥,你生气也没用,我都喝完了。”
秦玄一探身夺回自己的靴子放好,又倒回到榻上:“喝完便喝完吧,喝完没有了,你再喝也喝不着。”
徐皂罗正等着挨骂顶嘴,却没想到她哥这次格外宽容,不由得咦了一声凑近他:“坞主,你不对劲啊?”
坞主闭着眼没看她:“我对劲得很,你身上酒气熏的我想吐,离远些。”
皂罗撇嘴:“你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我也没嫌,如今搪塞我,竟用这样的托辞。”她一撑榻边想站起身来,居然还真眼冒金星地晕了一晕。秦玄没睁眼,勾腿屈膝拟了个扶手供妹妹倚靠着:“这可是活该报应,快安歇去,别吐到为兄裤子上。”
他边说着边轻轻晃着曲起来的腿,连带着倚在上面醉酒的皂罗被晃的天旋地转:“停停停!”这可真是要吐在你裤上,不知要被你拿住罚擦几天地。
她扶额起身,奇道:“我刚刚翻下来还不晕呢,怎么坐这说了会子话,就站也站不起来了?”
秦玄放下腿:“因你对着哥哥心虚。”
“嘁。”徐皂罗拆了束在头顶的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我才不会呢。”谁怕你。
她稳了稳,终是有些撑不住,打了个呵:“我真不行了,你也早睡罢,这酒真是邪门....”
待妹妹挪回屋咕咚一头栽到床上,秦玄才睁开眼,声音里夹了几分困:“现身罢,皂罗率性,见笑了。”
殿角四君子屏风上的兰草突然开起了大朵的兰花,那花破出丝质的料子,放出团团白烟拢住整个屏风,白烟中款款走出个女子,她拉上滑落肩头的白衫,青丝半散,竟是与方才的那位“若兰”长相分毫不差。
身姿曼妙妖娆的女子挥散萦在身旁的白烟,拢了拢散下来的头发,舞态生风地走到秦玄榻旁:“问君座好。”
秦玄向她点头:“你也好。”
“我有事告与君座。”谢苕低眉垂首浅浅行了个礼:“不得已先请皂罗早些安睡,使了个小术,君座恕罪。”
“自然无妨。”秦玄直起身来:“现下还有几个时辰天便要亮,左右我是睡不成了,小丫头明早还要练功,睡去正好,如此还要多谢了。”他披上方才的外袍:“说正事罢。”
谢苕点头,伸手化出一页小笺。
“白国师出关了。”
秦玄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如今凡世是宁朝当运,此朝有左右两位国师,一素一朱。一位爱穿白,一位喜着红,二位国师名姓不详,面遮重纱。朝中上下以衣辨认,私下以红白冠之。
入朝几年,右国师红衣衣色渐深,皇帝一日礼神后,以此相问。彼时身着殷黑长袍的国师落完礼,不紧不慢地起身,向九五之尊微微叹息,道:“我入贵朝如进黑天墨地,何以自赤。”
言毕,飘然返回法道台,三日后黑衣而出,再不穿红衣。宁朝上下议论纷纷,有人钦佩他率性直言,敬他一声“玄衣君”;有人批他目无人皇,折辱宁朝,文人酸口叫他黑国师。他不置一词,仍旧礼神祈福。皇帝对他愈发敬仰,委之以重任,是当之无愧的大国师。
至于那位白国师,人们却了解甚少,只知他于封京郊外狂风暴雪中带回了迷途被困的大皇子,伤了神元。皇帝感念,封为国师,准他闭关在法道台修养。
这一修便是五年,除去在祭天礼神大典上能看见与玄衣君并立祭台两侧、身形飘逸宁人的白衣青年外,再没有人能看见白国师的身影。
如今他竟要出关了。
“君座?”
见秦玄出神,谢苕出声唤他。
“此人不简单。”秦玄眉间深深。
“君座知道我要说什么。”谢苕敛目:“如您所想,如今凡间朝中的形势严峻,大小各路散仙仗着宁朝气数已尽胡乱收缴福法,世道险恶,我们谁也信不得,属下曾见过白国师一面……”
她微微凑近了秦玄,压低声音道:“白国师身姿气度,摆明了是上界来的不知哪位大能,终日闭关,像是冲着君座脱离的一魄来的。”
她顿了顿,看见秦玄将手探入袖中,拿出一枚玉斗。复又道:“凶煞逃脱投胎,应当是在其寿终正寝时取心诛之。君座擅自改了自己这一魄的命格,提前诛杀大皇子取魄以免夜长梦多,确为良策。我是怕那国师发觉,不如与他亮明您的坞主身份,马虎过去,神庭素来忌惮丹坞,想来不会难为您多少。”
“兰台。”秦玄摩挲着手中的玉斗,唤了谢苕的字。
谢苕背后一抖,几星兰花立时开在了鬓上:“君座有话说便是。”
“此事再议。”
“可......”
“你来助我,是因为你姐姐居心不良铸成如此局面,你念及姐妹情深 ,替她同担苦力,是也不是?”
“君座知晓,又何必问。”
“那你也早已知晓本座的规矩。”
“再一再二不再三。”
“她已经再二了。”秦玄站起身,整了整仪容,转开了话头:“我方才从你姐姐那里过来,她已将‘我’妹妹大慈大悲地从窑子里捞出来了。”他从谢苕手中接过小笺。“还说为了少生因果,不如就让那小丫头死了干净。”
谢苕登时就跪在了地上,颤动的兰花爬了满头满颈,扑簌簌落满一地:“这活该打嘴的,竟犯了君座的忌,君座合该一鞭子抽死她,也全了我的脸面。”
秦玄莞尔,捏了捏手中玉斗,弯下去扶她起来,摁到一旁的椅子上:“这是做什么。”
他从谢苕袖里寻出块帕子,替她拭了拭额角涔涔的汗,道:“若真杀了她,你少不得要怨我,真要全你脸面,我该替你保住她才是。”
把绣着兰花的帕子掖回谢苕手中,秦玄直起身来,侧耳听了听隔壁的动静,无奈地一扶额:“我真妹妹这下子被你吵醒了,我管不了,你去哄她,我倦了,有什么明天再说罢。”
他让谢苕暂忘了白国师那档子事儿,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地一甩袖子卧到榻上去。谢苕经他这一吓 ,哪还顾得上什么黑国师白国师,忙不迭提了裙子告退,去哄另一个小祖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