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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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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内时候倒不觉得过年时多么隆重的一件事情,年年如此,仿佛只是一个惯性动作。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身处异国他乡的原因,所有在外华人共同瞩目,气氛格外热烈了起来,似乎又回到小时候那般的喜气洋洋,甚至在国内不常得见的舞龙都时常见得到。
Rose自是回家。Luby却一筹莫展,父亲要求她回台湾,她却早已定票要去瑞士与Martin一起度过假期,好不容易编了个借口说和同学一同游历北欧,甚至不惜拉上郑谣背黑锅,结果家人左思右想,觉得几个女孩出门在外实在不够安全,一声令下让她未婚夫火速赶来陪伴。
Luby挂上电话几乎要哭出声来:“Jessie,这可怎么办?”
郑谣自然也不知如何是好,其实选择倒简单得很,或者摊牌或者放弃,但无论那条路,对Luby而言都是痛苦,而且她知道,Luby一定选择的是更为艰难的一条。
茶饭不思了几日,Luby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庞圆润的弧度也变得瘦削,下巴都尖了起来,却终于有了主意,开始充满昂扬斗志,食量都比以前翻倍。
没过几日郑谣正在厨房准备晚餐,听见门铃声,以为是送外卖的过来,也没多在意,Luby蹬蹬蹬跑去开门:“多少……”“钱”字被她硬吞了下去,外头没了声响。
郑谣浑然不觉:“Luby,是椒盐送到了吗?快点拿过来。”她正准备一道椒盐排骨,厨房内油烟熏人。
喊了半天见外面没有反应,顺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厨房走出:“Luby,椒盐呢?”
Luby很有些无奈地耸耸肩:“Jessie,没有椒盐。这是我……这是Johnny。”大概是平日介绍成了习惯,差点就要吐出未婚夫三个字,好不容易忍住,却转折生硬。
连自己都能听出,更何况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Johnny了,果然,玳瑁眼镜之后狭长丹凤眼中闪过一丝奇异光芒,年轻男子温和一笑:“您好,我是林荼嘉,想必您就是郑谣了,我听佳盈提起过无数次。”
果然人的描述都带有主观偏见,从Luby的描述中郑谣感觉这人完完全全一个工作狂,一心只知道赚钱的市侩形象。此刻形象却完全颠覆,林荼嘉浑身浓郁的书卷气,眉目清朗,一笑如同云开月明,很有几分衣带当风的晋代名士气度。
郑谣回之以微笑。
于是决定晚餐加菜,蜜酿鸡翅,土豆焖牛腩,Luby自己亲自操刀做了正宗三杯鸡,郑谣原本还很有骨气得想要出去住,结果一见三杯鸡,立场立刻不坚定起来,决定留下蹭吃一下。
留下才发觉这个决定多么不明智。林荼嘉想必还未倒过时差,精神不太振作,饭量甚小,Luby则另有心思,食难下咽。害的她自己不得不跟着减小食量,只吃了个半饱,眼巴巴看着还剩大半的三杯鸡,垂涎欲滴去洗碗。
洗碗时候左右思量,还是暂时回避一下的好,回到自己房间便开始收拾行李,不料luby鬼鬼祟祟闪进门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撒娇:“Jessie……”
“恩?”
她长长眼睫闪动:“你要出去住?”
“恩。”郑谣应了一声。
“不要啦。”她急得跺一下脚,
郑谣手上动作未停:“Luby,问题总是要解决的,我在这里会有很多不便。”
“你在这里他才不会……”她抿唇,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声音染上哭腔。“谣,求你了,别走。”
郑谣叹一口气,合上行李箱:“Luby,你知道吗,我已经订好半个月后的机票回国。你看,我们总是要分开的,我并不能一路陪伴你。你明白吗,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只能自己面对,承受或者克服,那也是只有你自己能做到,别人并不能帮到你什么。”
“可是,你不知道……”她语无伦次,“你说过,你说过你会支持我。”
“我会支持你,一直站在你这边,但我只能给你精神力量,不能给你实质决策。而且,佳盈,我也有自己的痛苦,我所不愿面对的情景之一便是和亲人争执。”
Luby鼻翼抖动,眼眶发红,却始终强忍着没有落泪:“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她深深呼吸,连点几次头:“我知道了,那么,你路上小心。”她微微笑起来,“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保重。”她揉揉眼睛,转身走出门。
郑谣拎着行李包出门时林荼嘉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取下了眼睛,轻轻揉着太阳穴,听见声响抬头起来,一双眼眸黑得清澈,仿佛水晶一般。他倒不觉得意外:“郑小姐要出门?”
郑谣却有些尴尬:“恩,正巧有爱丁堡的朋友来游玩,又让我明天一同回去爱丁堡。”
“那真是不巧,原本我还想向郑小姐询问几件事情。”他眉头微微蹙起,微笑,有些困惑又有些为难的样子。
郑谣犹豫一瞬,不由停下脚步:“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哦……那真是太好了。”他笑容绽放,“如果不耽误的话,可以坐一会吗,我可能要占用你一点时间。”
“那,好的。”郑谣不由自主地过去坐下。
林荼嘉戴上眼镜,慢条斯理地饮一口茶:“郑小姐,你认识Martin King吗?”
郑谣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四周一片沉寂,时钟的声音反而在耳边放大了起来,愈显安静。不知过了多久,林荼嘉放下茶杯:“那么就是认识喽。”
玻璃杯掉地的声音传来,在寂静屋内显得震耳欲聋,郑谣慌张回头看去,Luby站在厨房门口,脸色苍白,嘴唇微启,仿佛想说点什么,但到底什么都没有说,低头慢慢蹲下去,一片一片捡起破碎的玻璃,放在摊开的左手之上,她的动作很慢很小心,手指仿佛在钢琴上跳跃一般优雅,然后她站起身,露出一个虚弱无力的笑容,用力攥紧双手,浑然不觉有鲜血蜿蜒留下:“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不是更好吗?”
郑谣惊呼,冲过去想要查看伤势,却被Luby制止,她依旧是微笑,可看在郑谣眼里却是无比寒冷,仿佛一瞬间面前的这个人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天真可爱如同芭比娃娃的Luby。
Luby以一种淡淡的口吻说:“Jessie,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不是要赴Dagma的约吗,快点去吧,别让她等太久。”语气冷静中流露着淡漠。
郑谣怔住,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得手足无措,林荼嘉走过来,拉起Luby的手,亲昵地说:“佳盈,Jessie也只是关心你,你怎么能这么对她说话。”回头对郑谣道歉,“真是不好意思。但是请放心,我会收拾好的。”言下之意依然是碍事的人请离开。
郑谣低垂眼帘,虽然很担心Luby,但这种情况也不好留下来,反而更让大家尴尬。她回头拿了行李包:“那,我走了哦。”
“再见。”Luby轻声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干涩得绝望,她抬头看郑谣一眼,眼神中满是无助和恐惧。她在害怕什么,郑谣来不及思索,门便在身后关上,她所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林荼嘉拿起Luby满是鲜血的左手,温柔凑到唇边。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声响,回想起Luby的那个眼神,明明是不想自己离开的意识,为什么,但是为什么她又要那么说?她百思不得其解,忧心忡忡下了楼,电话召来的出租车已经等了半天,司机很是有些埋怨:“小姐,我们英国人很是守时的。”她连声道歉,又不放心回头往楼上看去,灯光明亮,窗帘上两个人影合成一个。
应该是自己多心了呢,她勉强这般安慰着自己,司机很是不耐烦了:“小姐,你到底要去哪里?”
郑谣收敛了心绪,报出地址,车往前开去,很快,那个窗户便淹没在这个城市的灯火璀璨中。
每一扇窗户后都有秘密,都有喜怒哀乐和聚散离合,郑谣靠上椅背,不管怎么样,一切问题都会被解决,不管结局是好是坏,都会有一个结果。
Dagma是郑谣同系师姐,又恰好来自同一个城市,来到英国已有六七年,很是热情好客,对一干师弟师妹十分照顾,但郑谣贸然前去叨扰也很是不好意思,自告奋勇帮忙擀面做饺子。
师姐沾沾自喜:“这可是我从北部农场里亲自挑选的面粉,保管和家乡一样劲道。”
她住在郊区,就是为了有一个很大的院子,种满各种蔬菜,又养了一只正宗苏格兰牧羊犬,很有乡村的感觉,自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确实很有几分意境,傍晚时分云低风清,袅袅白雾弥漫整片田野,令人心旷神怡。
但还是放心不下Luby,第二天起床郑谣便打电话回宿舍,电话响了半日方才有人接听,却是林荼嘉,他说着十分地道的英式英语,略微带点鼻音,想必是刚刚睡醒。
她报出名姓,林荼嘉即可换成中文:“哦,佳盈还有醒,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转告吗?”彬彬有礼,忽如起来让郑谣觉得一阵冷漠,那是和昨夜Luby一样的语气,客气但有隔阂。
她这才觉得其实她和Luby一直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不同地区,不同文化氛围熏陶出来的不同个体,她并不了解Luby。
于是也换了异样礼貌的口吻:“并没有什么事,只不过已经到了爱丁堡,打个电话保平安而已。”
林荼嘉轻声笑:“难怪佳盈一直说你考虑周到,等她醒来,我一定转告。”
便觉得没什么话可再说,她道谢之后挂上电话。
又在师姐家住了十来日,眼看回国日期一日日迫近,决定还是回伦敦,先打了个电话给Luby,提示手机关机,接着打固定电话,也是无人接听,郑谣只好留了言。
到了公寓门口才觉得不对劲,已是夜晚八点,屋内却一片漆黑,佳盈最是怕黑,哪怕人不在屋中,也坚决不肯关灯,说一定要在回来时候看到家里亮着光,否则便会害怕。
郑谣连忙掏出钥匙,开门亮灯,屋内没有人,冷冷清清,东西和以前一样摆放整齐,郑谣粗略看了一眼,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走到Luby房门口,先敲了下门,没有人应,这才去推门,门并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就着客厅的亮光可以看见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着,显然许久没有人住过,屋内寒气逼人,衣柜打开着,其内空空荡荡,所有的衣服都被带走。
郑谣一手扶着门框,虽然早知会有这样离别的一天,然而当这天真正到来时,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不舍。
她甚至都没有跟自己道别。
郑谣靠着门框慢慢滑坐到地上,全然不顾地板冰凉,最后,最后到底还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每次都是这样,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空旷和孤独。
不对!脑中有个声音反复响起,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自己还没有想到而已。她猛然站起身来,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踱步。一切正常,所有东西都正常,她是在想不出那在脑中一闪而过的微薄光亮是什么。
但是,Luby绝不可能这样一句话不说便离开,一定是自己忽略了什么。她的眉头越锁越紧,紧到头都开始痛起来,那到底是什么!
忽然间,电话响了起来,两声铃声后是她们的录音——你好,我是Luby,我是Jessie,我们现在都不在,有事请留言。然后,郑谣听见一个熟悉的,在Luby口中犹如天籁的嗓音,此刻却变得焦急疲惫:“Luby,还是我Martin,你还没有回来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郑谣扑到电话前,拿起听筒,声音微微发抖:“Martin?”
Martin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有料到这次居然有人回应,很有些不确定的:“Jessie?”
“是,我是Jessie。“
他慌忙问:“Jessie,Luby怎么了,手机一直关机,电话也总是让我留言,从来没有回过……Luby在吗,快点让她听电话……”
郑谣犹豫一下:“对不起,Luby她不在。”
“她去哪了?”
“我,我也不知道。”
Martin焦急起来:“怎么会连你都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不,我还是立刻去伦敦好了……”
“我想她现在应该已经不在英国了。”
“什么……”Martin不可置信,“不可能,我不相信,她说她不会回去的,她说要来瑞士滑雪的,她说……”他几乎要说不下去,声音渐渐委顿下来,“她是回去台湾了吗?”
郑谣迟疑着:“我也不确定,但是……但是大概十天前她未婚夫来到伦敦……”她不忍再说下去。
那边没了声响,几片空白。
她尝试问:“Martin?”
过了一会,Martin的声音才再度传过来:“我在。”
“你还好吧。”
他苦笑一下:“Jessie,你有Luby在台湾的地址吗?”
“很抱歉,我也没有。”
Martin仿佛深吸了一口气,总算镇定下来:“我知道了,谢谢你。”他不由分说得挂上电话。
郑谣跪在地板上听了一会忙音,膝盖渐渐痛起来,她有些茫然地挂上电话,一条一条听这段时间的留言。她终于想起自己忽略的是什么了,但现在,这已经并不重要。
未读留言从她到达爱丁堡的第二日下午开始产生,几乎都是来自于Martin。
“Luby,你还在家吗?为什么不回我电话?”
“Luby,你在哪里,听到留言速回电。”
“Luby,听不到你的声音,我觉得我无法好好联系,请回电,我爱你。”
“Luby,你为什么不回电话,是生气了吗?”
“亲爱的Luby,这次演奏会简直一团糟,我不想见任何人,请你请你来我身边好吗。我需要你。”
……
但是Martin不知道的是,他这些话,Luby一句都没有听见。
郑谣手指颤抖着点开已读留言,最后一条同样来自Martin:“亲爱的Luby,你的手机关机,但是我迫不及待得想要告诉你瑞士的雪山是多么美丽,洁白宁谧,美妙得让我不敢注视太久,真希望你能亲眼见到,真希望能和你一起走在这样的雪地里,爱你的Martin。”
她机械的一次一次按下按钮,一遍一遍听着这条留言。
话机表面有一条裂痕,那是她离开前还不存在的,或许是因为无辜的电话曾被愤怒的某人狠狠砸到地上。
郑谣双手捂脸,她想起来了,在她离开前,Luby说再见,那么轻声,那么绝望,但的确说的是再见。原来她一早便知道了最后的结局。
只是,自己却没来得及说再见,也没来得及去祝福。
她闭上眼睛,四周一片黑暗。
再见,Lub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