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晚》孙小鞘

4、4

　　常爷爷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打量，从两个人上车开始就感觉他们两个今天有什么问题，他开了一会儿车，忍不住问道：“你们两个怎么闹别扭了？”
　　“怎么能呢。”周晚瞥了唐戬一眼，但是他只能看见黑乎乎的一团，偶尔路灯闪过时，才能看见人，他见唐戬不理他便转向了窗外，问道：“今天晚上星星多吗？”
　　常爷爷探头往上看了一眼，说道：“今天是晴天，星星应该挺多的。”
　　周晚叹了口气，“好想看看书里写的漫天星星是什么样子的，应该会很美吧。”
　　唐戬把眼睛睁开，听见常爷爷说：“不是有很多摄影照片吗？你要是想看就看看照片吧。”
　　“照片哪比得上亲眼看见的呢。”
　　常爷爷这回没有说话，车里安静下去，一直到家。周晚被唐戬拥着走进客厅，这时候才看清唐戬的表情，唐戬贯是严肃而傲气的，偶尔嘴角带点笑便总叫人觉得不怀好意，这会儿唐戬眉头微锁，似在思索什么。
　　肖跃在客厅写东西，一眼看出唐戬比平常严肃了不少，问他：“唐戬，怎么看你不高兴呢？”
　　唐戬一边脱鞋脱衣服，对肖跃说：“没怎么。”随后，他带着命令的口吻对周晚道：“你才初一，不许谈恋爱。”
　　还没等周晚有所反应，肖跃就惊讶起来，“小晚谈恋爱啦？”
　　周晚连忙摆手，“我没谈恋爱，你别听唐戬乱说。”
　　肖跃看着自己手头的文件，喃喃道：“阿姨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我都懂，小晚，有喜欢的人了记得带回来给阿姨看看，不过唐戬说得对，你才初一，还小呢，现在谈恋爱不合适，你至少得像唐戬那么大了才可以试着谈恋爱，现在还是要以学习为重知道吗？”
　　“知道了阿姨，”周晚窘迫地又追加了一句：“我真的没谈恋爱。”
　　“嗯，知道知道，小晚这么漂亮也没有女孩子能配得上你，唐戬，你也快中考了，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你俩快洗洗睡吧。”
　　两人洗漱完，各自回到被窝里睡了，临睡前，唐戬又说：“你不可以谈恋爱，我们要考一所大学，你谈恋爱的话就没心思学习了。”
　　周晚背对着他，莫名其妙地感觉唐戬的语气竟然有些委屈，周晚想我一定是疯了，于是又强调道：“我没谈恋爱。”
　　沉默了许久，周晚快要睡着的时候，他感觉到唐戬起身，靠近他耳边，他大气不敢喘地等了一会儿，唐戬又躺回去了。
　　周晚一直等着唐戬来问他喜欢的人是谁，可是唐戬一直都没有问过他，似乎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又或者是根本不屑于问。
　　直到几天后，他们学校一次突如其来的断电。那时离初一放学只有一节课的时候，课间休息，周晚上完厕所洗手的时候，灯就灭了。
　　厕所在教学楼正中间，四周都没有窗户，没了灯光，就是漆黑一片，他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手电，他兜里一直随身携带一个半个手掌大小的狼眼手电，那是唐戬给他的，就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的发生，结果他刚把手电掏出来，身后有人重重撞了他一下，一下子把他的手电撞掉了。
　　周晚在洗手间晕头转向，他只能看见卫生间对面有应急灯昏暗的光亮，那灯光在正常人眼里足够辨别方向，看清事物，但是在周晚眼里，就只是一颗星星似的光。
　　他摸索着墙壁往那光亮的地方走去，结果半路绊倒了靠墙摆放的拖布，一下子摔倒了，旁边有几个学生，纷纷指着他，“你看他。”
　　“哎，他是一班的吧？”
　　这时，又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进来，“呦，这不是周晚吗？他是个瞎子啊！”
　　“奇了，周晚竟然是个瞎子！”
　　几个皮孩子把周晚围了起来，周晚坐在地上，地面刚刚擦过，一片水泽，他在地上摸来摸去，试图摸到他的手电，结果摸来摸去，却都是几个人的鞋。
　　“林诗淼是不是还不知道周晚是个瞎子呢，她还喜欢一个瞎子，走走走，别在地上坐着了，跟我们出去走走！”说话的学生不由分说把周晚从地上拽起来，几个人推搡着把周晚推到走廊里。
　　有人呼喊起来，“快来看啊，这有个瞎子。”
　　走廊原本就乱糟糟的，都在因为停电而兴奋，纷纷期待着会不会提前放学，卫生间前的躁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初中一共6个班，卫生间在5班和6班中间，周晚是一班的，班级离卫生间很远，他的同学们都不在这里。
　　“放开我！”周晚焦躁地挥动手臂。
　　抓着他的人立刻放开了他，但是却把他围在中间，他们在四面八方大声嘲笑他，周晚耳边只剩下哈哈大笑声。他摸索着要离开，但是往哪走都有人围堵他，周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他从来不在入夜后离开家门，但凡晚上走夜路，身边都有人跟着他，这是第一次在学校，遇到停电，身边没有人帮他。
　　周晚感觉到无边的恐惧，黑暗将他包裹，没人能伸出手帮他，他握紧拳头，不管不顾地打了过去，笑声戛然而止，场面大乱。
　　周晚什么都看不到，拳头不知道打在什么地方，可是很快有更多的拳头落在他身上。
　　有人喊：“老师来了！”
　　有教师在楼道里喊：“怎么回事，都回教室去！不许打架！”
　　周晚被人拉开，可是还没等他站稳，就感觉到身边有一道熟悉的感觉划过，随即耳边又乱了起来，似乎又有人打了起来。
　　周晚被人推挤到墙上，他呢喃着：“唐戬……”
　　教导主任很快带着几个教师跑过来把一群扭打在一起的人分开，周晚被人拉住，熟悉的感觉铺天盖地。
　　“没事吧？”是唐戬的声音。
　　周晚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你怎么下来了？”
　　唐戬没回答，一行人很快就被带到了教导处，让人挨个打电话叫家长，随后教导主任就一直打电话问什么时候来电，没有理他们。
　　唐戬和周晚贴墙站在一起，握着周晚的手腕，在黑暗中给他安全和温暖，唐戬低头问他，“受伤了吗？”
　　“没有，谁让你下来的？”
　　“我担心你害怕。”
　　周晚没说话，感觉唐戬握着他的手紧了一下，他刚想回握，办公室的灯光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亮度一时间晃得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周晩把手从他手里挣开，挡住了眼睛。
　　教导主任走回来，将手机重重放在桌面上，“说说，都是怎么回事！你，唐戬，你怎么跑初一来打人呢？”
　　唐戬鹤立鸡群一样站在办公室里，唐戬赶上一次校服改革，初三年级校服是防水绸的黑色运动服，初二初一又改回了普通蓝白校服，他个子又高，校服裤腿短了，露出一截黑色的毛裤，身材格外挺拔。
　　他背靠着墙，若有似无的目光从那几个男生面上扫过，那几个男生全都移开了眼睛，谁都没有说话。
　　教导主任问了一圈儿，都没说话，最后一拍桌子，“周晚！你给我说。”
　　周晚倒在卫生间地上，裤子全湿了，蓝校服裤子上还沾了几个泥脚印，他犹豫了一会儿回道：“走廊太黑了，我们没注意撞一起了。”
　　教导主任听了笑话似的笑起来，“糊弄我呢？你那身上的脚印哪来的？他那脸上怎么青的？行，都不说是吧？等着家长来你们再走吧。”
　　不一会儿，那两个孩子家长都来接孩子了，班主任趁机跟家长聊了聊学习情况，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唐戬和周晚的家长来，教导主任问他俩，“你俩家长呢？怎么还没来？”
　　周晚背着手说：“我爷爷在深圳呢，回不来。”
　　“你爷爷回不来你爸妈呢？”
　　周晚没说话，走廊里突然传出来一声：“我来了。”
　　肖跃大冬天踩着高跟鞋，挎着皮包，身后还跟着唐威，大步走进了教导处。她先看了眼唐戬和周晚，确定两个人看上去没受伤，才客客气气地跟教导主任握手，唐威跟在她妈身后，纯粹就是来看两个哥哥热闹。
　　教导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老男人，看见肖跃态度一下子转了个大弯，笑呵呵问：“您是谁的家长？”
　　“我是周晚的家长，”还没等教导主任说话，肖跃又道：“我也是唐戬家长，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孩子。”
　　“啊？”教导主任着实愣住了。
　　肖跃笑呵呵道：“我们家情况比较复杂，您别少见多怪。”
　　教导主任立刻脑补出一出亲妈后爸，亲爸后妈一类的情感大戏，其他几个家长也都多打量了一遍肖跃。
　　家长都到齐了，这下可以公开说话了，教导主任便将几个人打架的事情说了一下。
　　肖跃听了一会儿，打断道：“你说刚才停电了？”
　　“是，这几个学生就是趁着那会儿打起来的。”
　　“你们几个谁先动的手？”
　　周晚主动承认，“是我。”
　　“你为什么打人，刚才不说现在还不说吗？不说实话一人一个处分，在学校里就敢打架，反了你们了！”
　　周晩闭嘴不说话，一个学生嘟囔道：“就说了句瞎子，至于么……”
　　唐戬立刻怒视着那个学生，表情极其严肃，“他不是瞎子！”
　　肖跃拉住唐戬，开口道：“唐戬，你打学弟认不认？”
　　唐戬一脸不屑道：“打了又怎么？”那副样子就是，打就打了，你能拿我怎么地吧。
　　教导主任一拍桌子，刚要怒吼，肖跃就挡住唐戬，对教导主任道：“主任，唐戬一个初三学生千不该万不该来初一年级打人，我申请给他一个处分，您看行不行？”
　　教导主任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还没遇到过家长主动说要给自己孩子加个处分，还是眼看着快要毕业的学生，这处分要是真加上，可是要记录在学籍里的，升学都要受到影响，教导主任一时间都没说出来话。
　　连唐戬在内，所有人都惊呆了，周晚连忙解释：“阿姨，这件事跟唐戬没关系，是我动手打人的。”
　　“上课时间他不在教室待着，跑到一年级来就是他的不对，动手打人更是他的不对，主任，你看这个处罚结果行吗？”
　　主任支吾道：“唐戬也不是主要责任人，这也是件小事，都没有受伤，充其量就是警告一下，用不着处分那么严重。”
　　“好，不管是处分还是警告，主任你看着办，但是，”肖跃气势凛然道：“你们几个，现在必须跟周晩道歉。”
　　那几个家长都不干了，你的孩子打人，凭什么让我们家孩子道歉啊！
　　肖跃站在人群中间，一字一句：“我的孩子有先天性夜盲症，你们看见外面的走廊了吗？他连这个明暗程度的走廊都看不清，天黑从来不出家门，冬天上下学都是司机接送，停电的时候他不可能自己走到走廊里，更不会无缘无故打人，夜盲症不是瞎子，谁都不可以侮辱我的孩子，你们必须道歉，不然就跟唐戬一样，人人有份，全都背一个处分。”
　　周晩咬住嘴唇，他自出生起就没有得到过来自父亲母亲的关爱，爷爷的爱也是有限的，他从小到大的家长会都是曹剑去给他开，他就像一个寄居人下的孤儿，从未得到家庭的关爱和温暖，可是在唐家的几年，他每时每刻都在感受着一个家的温暖，肖跃确实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可是她给了他连亲生母亲都没有给过他的关爱。
　　她是一个当着所有人面口口声声叫出我的孩子的人。
　　最后那几个学生都道了歉，毕竟比起一个处分，自然是道歉来得轻快又方便，还没有后顾之忧。
　　最后家长领着那几个孩子都走了，肖跃把唐戬三人都赶了出去，跟教导主任说了一会儿话。
　　周晩和唐戬因为犯了错，被家长提前领走，都去教室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唐威一路上蹿下跳的，看见两个哥哥倒霉挨说，她自然开心。
　　等他们收拾完东西，肖跃也和教导主任谈完了话，带着三人上车回了家。
　　一路无话，一直回了唐家，常爷爷和奶奶知道周晚在学校打架的事，一直守在唐家门口，等见了周晚，检查他浑身没有伤，这才放心回去。
　　肖跃把钥匙一扔，对周晚和唐威说：“你们两个先回屋，唐戬跟我过来。”
　　唐戬把书包扔在沙发上，跟肖跃进了他爸的书房。
　　肖跃坐到书房里那张原木太师椅上，扭了扭脖子，盯着唐戬，唐戬一向能沉得住气，人高马大地立在中间，肖跃仰头问他，“你要考哪个高中？”
　　肖跃是一个很与众不同的女人，她嫁到唐家，拒绝举行婚礼，对待孩子的态度也是放养，她不严厉也不纵容，一视同仁，不会因为唐戬不是她亲生的就不管不顾，她可以放心地把三个十多岁的孩子扔在家自己出去随军采访，一走好几天，也会担忧孩子们成长，认真学习营养搭配健康管理，亲自下厨费时间和精力给孩子们研究食物。
　　唐戬不知道他亲妈会怎样养育他，但是因为肖跃的存在，他从来没有期盼过来自亲生母亲的爱。
　　“一中。”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考进一中，就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名校的大门，唐戬学习成绩优异，考上一中不成问题。
　　“前两天还说起小晚谈恋爱的事，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儿？”
　　唐戬背着手道：“没有。”
　　“你真没有喜欢的人？”
　　唐戬盯着肖跃看，他很少和肖跃这么严肃地探讨过什么，总觉得肖跃话语中带着其他意思，于是犹豫不决地摇了摇头。
　　“我已经跟你的教导主任和你的班主任谈好了，明天你的处分会下来，当然，处分肯定不会记录在你的学籍里，前提是你去育才。”
　　唐戬果断拒绝道：“育才得住校，我不去。”
　　“就是因为要住校，所以才让你去，你的成绩到模考前还能维持这个水平，可以直接保送，连中考你都不用参加了。”
　　唐戬还是拒绝，“我不去。”
　　“小晚的情况，初三肯定不能上晚自习，一放学，老常就会去学校接他，你就算去了一中，也不能再接他放学。”
　　唐戬不敢再看肖跃的眼睛，他瞥着地面，嗫嚅道：“我不是为了这个才要去一中的。”
　　“育才和一中的教学水平、升学率差不了多少，育才是军事化管理，我相信你能很好的适应，正好提前体验一下军校生活，而且，”肖跃盯着他，语气低沉而严肃，“我相信有些事，是需要冷静下来好好考虑考虑的，而且光考虑还不够，最好还要经过时间和距离的考验。”
　　唐戬震惊地看了肖跃一眼，急忙转开视线掩盖自己的目光，但是肖跃看出了他的震惊和不安，她对丈夫的儿子说道：“唐戬，我不是你亲妈，就算是你亲妈，我也管不了你喜欢什么人，但是你得记住，做什么事情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有些事情的代价，你未必承担得起，这个处分可能是你未来所能承担的最轻的一次代价了。你还有三年成年，在你成年之前，作为监护人，我有权利教导你，管教你，你比同龄人要成熟懂事，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话，你爸工作忙，常年不在家，没人管束你，这不是你放纵的理由，你自己好自为之。”
　　唐戬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行了，出去吧，叫小晚进来。”
　　唐戬反问：“还有他什么事？”
　　“你们两个都这么大了，总不能一直住在一起，他要是愿意，我把隔壁那个空房间收拾出来，要不就回他自己家，反正我们两家也离得这么近，不能缺他吃喝。”
　　唐戬脸一下子红了，断然道：“不行，不能赶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