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尾巴的正确方式》崔甘

3、小柿子饼和柴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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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脸挪走的时候，我发现王哥的背心都被我哭湿一块儿，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这让我不禁想到，刚才我也是这样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接着我意识到，曾几何时，我最大的惆怅是王哥拿我当小孩，然而刚才，我就在王哥怀里当了个小孩。
　　这个认知让我几乎崩溃。
　　大哥和王哥分别拍了拍我的左右肩膀，让我沉重也让我释怀。王哥披上了白大褂，于是那点可疑的痕迹也被完全地遮盖。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然后就转身离开。
　　大哥看了看我，我猜我现在看起来蛮糟糕的：“回家吧，别让阿姨等急了。”
　　阿姨指的是我妈，他没说他妈，是因为他妈根本不管他。
　　我说，好的。于是就闷闷地往回走。
　　于是，我又闻到烟草的香气从我身后燃起。
　　大哥会在书包里多藏一包烟。
　　我并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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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妈肯定不认识我妈，但是我妈一直认识他妈。
　　大哥可能不太记得，但是我和他是同一所初中的。每次家长会，我妈都会对着全年级最光彩夺目的那个女人啧啧赞叹：“好家伙，这肯定想啥时候吃柿子饼就啥时候吃柿子饼啊！”
　　这句话来自我小时候她给我讲的故事，说一对庄稼人夫妻幻想皇帝每天过着怎么样的日子，那农夫说皇帝肯定用金锄头锄地，农妇说皇后是不是想什么时候吃柿子饼就什么时候吃柿子饼啊？
　　从此以后，柿子饼就变成了我和我妈，对有钱人生活想象的代称。
　　大哥他妈是大柿子饼，他是小柿子饼。
　　被大哥收为小弟那天，我和我妈说了这件事。
　　我妈意外地很豁达：“你成绩不下滑就没事。”
　　我说：“会挨揍哦？”
　　我妈：“他们肯定先揍小柿子饼。”
　　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对小柿子饼充满怜爱，甚至非要让我带人家回家吃一次饭。
　　吃完那顿饭，大哥就将我们的回家时间提早了一个小时。
　　我妈很擅长当一个好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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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当我脏兮兮地回家的时候，我妈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之后去热饭。
　　“怎么今天这么惨？”
　　“大哥要好好学习，隔壁职高的不高兴了，蹲点给我们揍了一顿。”
　　“啊，那小柿子饼可真可怜。”
　　“妈，”我接过我妈手里的盘子，“我才是你亲儿子。”
　　我妈揉揉我的头发：“哎呀，小江同志，你有妈妈爱的呀。”
　　没什么理由，我想起王哥。
　　我完了。
　　我是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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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还是知道了王哥的事儿。
　　其实，我也没怎么打算瞒。
　　她问我，双拳不敌四手，更何况我家小江的战斗力应该还不如小柿子饼两根手指，到底是怎么打出的这片天地？
　　我说，王哥路过，把我们给救了。
　　我妈说，哦，王哥，那个校医嘛。
　　我说，你咋知道？
　　我妈说，你没注意到吗？你天天提他呀！
　　啊。
　　我羞耻的抱住了头。
　　我是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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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概能想象到大哥现在是啥样子。
　　为了方便他上学，也为了眼不见为净，他爹妈在市中心给他购置了一套公寓，班里的男生都以去过那套公寓为荣，但是我却对那里没什么想法。
　　那里只有大哥一个人住，外卖也最多送到楼下。
　　我曾经和大哥表达过自己的看法。
　　大哥先是笑，然后点了点头，说他也是这么觉得。
　　他说，你妈妈做饭很好吃。
　　我说那当然了，因此我家从来不点外卖。
　　大哥说差不多得了，然后接起了他爸妈的电话。
　　他爸觉得他决定混社会只是因为寂寞，这点我赞同；他爸嘱咐他，只要不搞出案底，怎么舒服怎么来，遇到真大佬就提他的名字；他爸还说，不管怎么样，英语还是要学习一下，毕竟以后还要出国镀金。
　　我说，好家伙的。
　　大哥冷笑一声，说，好家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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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现在，大哥应该是自己一个人躺在超级无敌大软床上默默哭泣。
　　我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到，于是就不去想象。
　　我妈在厨房里叮叮咣咣：“明天记得把这个便当拿走哦，这是我给王老师的谢礼。”
　　我有点呆住：“啊，王老师。”
　　我妈恨铁不成钢：“校医也可以叫老师呀！”
　　我是一个很怕老师的人。
　　据我妈说，从上幼儿园开始，我就对人民教师充满恐惧。
　　跟着大哥混社会，我最怕的不是挨揍，而是班主任找我谈话。不过介于我成绩稳定且家长支持（他一直没想透这是为何），还能帮学校稳住陈宇——也就是大哥，所以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王哥成了老师。
　　我最怕的人，给了我一个带着烟草气的拥抱。
　　啊。
　　啊！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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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第二天，我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
　　午休时间，坐在我后面的大哥捅了捅我的后背，问：“一起去找王哥啊？”
　　我不确定地拿起我妈的小饭盒，然后点点头。
　　我一言不发地跟随大哥来到医务室门口，一言不发地看到王哥——他此时蒙着《儿科疾病速查》睡得一塌糊涂。
　　大哥踹了踹床脚。
　　学校的床是铁皮床，结实又不结实。结实表现在我们三个大男人坐在一起这东西都不会太塌，不结实体现在只要这么轻轻一碰，这玩意就会疯狂吱哇乱叫。
　　其实我看得出大哥没用什么力气。
　　大哥如果真的要发狠，嘴角是不会上扬的。
　　“……又是你们两个倒霉玩意。”王哥甚至没有把书从脸上挪下去就说出了真相，烦躁地坐起身。
　　他睡觉前又忘了拆马尾，头发纠结在脑后，像一团蓬蓬的兔子尾巴。
　　王哥边打哈欠边问：“你俩咋的，今天还疼啊？”
　　大哥很淡定的样子：“哪能啊，昨天那都小事儿。”
　　王哥听完瞬间躺下：“那就别来烦老子。”
　　我小步上前，紧张开口：“那个……王老师，我妈做了一份盒饭，感谢你……”
　　王哥突然来了精神，一下子蹿起来，把铁皮床折腾地怒扣一声：“小江儿，你叫我啥？！”
　　我小心回复：“……王老师？”
　　王哥疯狂大笑，甚至给了我肩膀一巴掌。
　　“这称呼，哥喜欢，再多叫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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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哥逼我叫了好多声“王老师”。
　　叫着叫着，我就意识到，就算是“王老师”，王哥也还是王哥。
　　之前看到过一个网络名言，说“很高兴我在流言蜚语之前认识你”，这句话放到我身上就是“很高兴在教师身份之前认识王哥”——如果我在见到王哥的第一瞬间就意识到他是王老师，那我恐怕会第一时间逃开。只不过他要和大哥干架的彪悍行为麻痹了我聪慧的大脑，让我一时没有想到这哥们儿是个老师。
　　王哥心满意足地收回搭在我肩膀的手，然后打开我妈的小饭盒。
　　“哇！这老丰盛捏？！”王哥看着我娘亲的爱心便当惊叹，抄起筷子，尝了一口，眉毛都快飞起来，“卧槽，这好吃捏！？”
　　“我妈手艺就是特别好。”
　　这句话没有什么问题。
　　“我的手艺其实也不错。”
　　我眼睁睁地听着自己的嘴唇秃噜出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呢？我在和我妈攀比吗？
　　我真想抽死莫名其妙说了这种话的我自己，但是紧接着，王哥啃着菜叶子回复我：“那你下次做给我尝尝呗？”
　　我说，嗯。
　　那些繁杂的思绪，突然就变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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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的眼神有点危险。
　　好歹也和他一起混了快一年，我还是能够看出他眼睛里面的情绪。
　　这个种眼神，我曾经看到过很多次，在提起他爸妈的时候，在看到隔壁职中老大的时候。
　　还有现在。
　　一定不是对王哥。
　　是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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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嫉妒了。
　　我在情感相关的事情上，一向迟钝得像个傻逼，但是这一次，我领悟得特别快。
　　因为我和他，抱有相似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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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嫉妒大哥，大哥活泼、外向，总是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无论是篮球场教室还是不良少年们找茬的小巷，他总是人群的焦点——就连打架都是先奔着他去。
　　那我就不一样了。
　　我总是默默跟在大哥身后，不过仔细想想，跟在大哥身后似乎还是一件更让我有存在感的事儿。
　　其实我看得出来，大多数时间，王哥都是注视着大哥的，谁会不喜欢大哥呢？一个英俊、有活力、热情且家庭不幸福的小可怜儿，就连被他威胁过的我，都会觉得其实他人还不错。
　　可是，我想，我也可以的。
　　小时候，去幼儿园，据我妈说，我一直都像现在这么沉默寡言，而幼儿园里又有太多温暖活泼可爱的孩子，于是老师总是关注不到我。
　　有一次，我爸给我穿的衣服不厚，又突然降温，别的小朋友都哭闹起来，只有我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微微拽了拽老师的衣角。
　　我说，“我……有点冷。”
　　于是我就成为了全班唯一一个披上老师外套的小孩。
　　我并不像大哥一样总是希图所有的关注，我想，只要王哥有一眼是看向我的，那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