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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旧故草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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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周,足够发生很多的事。
众人眼中休养很久的萧何数隔几年再次出面,以毋庸置喙的手段接管了汉塔上下大小事务以及剿灭“项羽”的整个行动。
吴塔最后一批人员在转移的过程中遭受到“项羽”的蓄意袭击,造成大量人员死亡,救援人员赶到现场时只发现昏迷的孙权和重伤的周泰。
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貂蝉在大本营的临时医院诞下一个足月的男婴。
吴知带过来的两份资料极大推动了剿灭行动的进展,定位算法和调查数据交给汉塔科技人员处理,由他们进一步细化优化,定位“项羽”的位置;诊断资料和肉虫症患者各个阶段的身体数据交给汉塔医疗人员处理,各类阻断药物和逆化药物都已经在加速研究中。
然而最根本的问题仍然悬而未决,“项羽”藏匿处未知,城市里肉虫肆虐,伤亡人员数量每日上升,躲在地底下的人们还在等待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
X市,某个安置区的天街咖啡厅里。
这一片区域的肉虫刚被扫荡干净,电网、城墙建立,各种生活设施和娱乐设施都逐步恢复正常使用。人来人往,背负着巨大心理负担的哨兵向导穿行在其中,试图用过去获取欢娱的方式来再度忘记压力,但是沉溺的药效过于短暂,荒诞的现实抽离之后紧接而来的是更大的负罪感与自暴自弃却不得不继续的绝望。
今天,乔婉就把吴知约在了这一片区域的某个咖啡厅里,当面讨论一件对吴知而言意义非常重大的事情。因为现在“项羽”主要攻击哨兵,异鬼只攻击哨兵,肉虫症首先感染哨兵,所以萧何保险起见,只派出已结合的哨兵向导搭档或者以向导为主的队伍来搜寻“项羽”的位置。
因此吴知想要参与到搜寻行动中,唯一的办法是成为向导。
根据吴塔的规定,被登记成哨兵的混合型哨兵想要转换成向导身份,需要以下几个条件:一是哨向比适合进行转换的医学证明;二是通过吴塔的向导能力测试;三是一位S级向导的推荐信。
眼下是特殊时期,一方面急需向导,另一方面没有场地进行向导能力测试,所以只需要医学证明和推荐信就可以转为向导身份。医学证明吴知已经有了,至于推荐信,吴知想到了自己这一位已经被吴塔承认为S级向导的同窗。
“很早以前就说过要请你喝G市的凉茶,没想到最后拖到了现在。”乔婉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轻巧地为吴知倒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褐黄色凉茶,“这是我朋友按着配方做的,味道应该还算正宗。”
“是周瑜向导做的吗?”吴知笑了笑,打趣道。起先他还很紧张这次见面,害怕向导实力不被认可,或是拿不到推荐信,但是当乔婉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之前累积的紧张感忽然间就烟消云散了。
乔婉,是他认识了五六年的同学,是他熟悉的、不会为难他、真心为他好的人,也是足够强大、可以依赖、不用害怕会突然……死去的人。
不知道是人的原因,还是因为强大向导自带的精神安抚,吴知真的觉得整个人都突然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好像踩在松软的雪地里,不沉重,但每走一步都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白噪音的陪伴下不知不觉中脑子里的一团乱麻也被捋开,吴知只感觉浑身舒畅,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他真的太久没有放松下来了。
乔婉安静地看着吴知,直到十多分钟之后才轻声打断了他的浅眠状态:“是。”
吴知恍惚的眼神瞬间明晰,他还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自己走神了一小会:“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了什么,没有听清。”
“没有关系。”乔婉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她点了点头,“是的,我刚刚说是的,这瓶凉茶确实是周瑜向导做的。”
“替我谢谢他的好意。”吴知举起杯子,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没想到我竟然有这个荣幸喝吴塔首席向导的茶。”他抬起头时,眼眶底下浓厚的乌青一览无余。乔婉看到,心里也默然叹气,归队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办法睡好吗?
“需要再来一杯吗?”
“当然,谢谢。”
乔婉抬手为吴知的杯子倒满凉茶,沿着玻璃茶几的桌面缓缓推到他面前:“如果不介意,我能问一下你想成为向导的理由吗?”
“可以。”吴知沉默半晌,他觉得喉舌、唇齿仿佛压了千万钧的重物,一切都让开口变得很艰难,“我在U盘里发现了袁照文的遗书,那家伙明明一直在和我一起学开飞机,也不知道哪来的时间写这个。我把它打印出来了,你先看看吧。”
乔婉接过吴知递过来的A4纸,小心翼翼展开——
“吴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哈哈,这是一个相当老套的标准开头,当然如果你看到的时候如果我还没有死,记得删掉当作没有看到。)哨兵的直觉总是精准得吓人,当你在问我有没有发热的时候,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霹雳间我忽然就预感到了我的死期恐怕就不远的日子里,要么是在明天,要么就是在到X市之后,所以我就留下了这么一封可以称之为遗书的东西给你。
我很感谢遇到了你,我们是多年的舍友,也是多年的好朋友,虽然最后死的时候我不是留在家人身边,但是有你陪着我,也不至于太过糟糕。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其实我们本质上是相似的,都是不那么普通的普通人。首先我们都天赋平平,离天才二字相去甚远,不要怪我诅咒你,我想如果吴塔的三年生活顺利度过,我们应该都没有那个资格成为吴塔的正式役。另外我们都有亲人、有朋友,各种先天的、后天的羁绊占据了我们交际的大多数,我们真诚地对待他们,珍视这些感情,正如你对我和我对你一样。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虽然不曾对外人言说,但我们都怀揣着一颗既向往平凡美好生活,又渴望成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的矛盾的心。
俗话说的好,先行离开要比被留原地的感受好很多。(其实是我自己说的。)所以,吴知,请原谅我。我要去主动牺牲自己,做拯救世界的普通人了。不要为我感到难过和遗憾,因为我知道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我都是在为全人类的光明未来而奋斗。
你的挚友
袁照文”
乔婉平静地看完了这封遗书,她和袁照文也很熟络,熟络到她甚至都能够想象到袁照文一边写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的场景,也能够想象到袁照文的语气,就像是袁照文本人就站在这里,在她耳边把信里内容念出来一样。
X市的阳光很好,隔着彩色玻璃投下来是斑驳的光影,但是两人都坐在被隔绝的阴影之中,仿佛全世界的灿烂都与他们无关。
吴知拼命地眨眼,把眼泪和酸楚都憋了回去:“自从肉虫灾难爆发以来,我看到了太多人的离开,先是薛灵玉,然后是路上遇到的老人,死去的哨兵同僚,还有余参、袁照文,下一个还会是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灾难不结束,离开就不会有尽头。”乔婉还没来得及说话,吴知就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有下半段没有说完。他扭开头,故意不和乔婉对视,又急急喝下一大口凉茶,平复心情,“我是眼睁睁地看着余参和袁照文在我的面前死掉,我也知道他们是为了别人牺牲,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乎是为了我可以活下去,把东西送到大本营而牺牲的。我的朋友救了我,他们成为了英雄,他们牺牲了,而我活下去了,作为他们生命的延续,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做自己。”吴知有些哽咽,“我没有办法忽略他们的声音,我没有办法不去努力实现他们的愿望,有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我就是他们,我也多么希望能够像他们一样成为英雄,让他们的牺牲更有价值。”
“别这样想。”乔婉递过去一包纸巾,听着吴知的哭诉她也感觉到鼻子有些发酸,“他们没有要求你做什么,只要你能够好好活着,就已经让他们的牺牲非常有价值了。”
“但是我很难做到不去这样想。”吴知红了眼眶,他看着乔婉非常恳求地问道,“乔婉你经历过同伴的离开吗?”
乔婉点了点头,那是一段对于她而言非常痛苦的时间,直到今时今日她都不愿意再回忆。
“那你可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吗?”
“活着,放下,走出去。”
“如果走不出去该怎么办?”
“那就赌上所有希望去追求那个万分之一可能性的圆满。”
“谁的圆满?”
“到了这一步,已经无所谓了,他的、我的,其实都一样。”
“你花了多长时间走出来?”
乔婉沉默了。
吴知呵呵地低笑了两声,大概也明白了当时乔婉做出的选择。接纳自己、接纳痛苦,远远比不上沉溺于虚幻的目标来得痛快。换句话说,既然不能做自己,那干脆就成为别人好了,至少不用东想西想,自我伤害。
他自嘲地想,自己果然不具备成为英雄的潜质,从被活下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了。为了他人去做一件事的这件事本身,何尝不是在为了自己?
“推荐信我已经写好了。”乔婉将推荐信与袁照文的遗书一齐递给吴知,“我选择了相信你,别做让我后悔签字的事。”
别让他们的牺牲毫无意义,别让我觉得是我亲手把你推向了死亡。
“谢谢。”吴知连忙擦干泪水,将两样珍贵的物品接过。
在离开之前,乔婉问了吴知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凉茶好喝吗?”
“挺好喝的,我很喜欢。”吴知平和地笑了笑,竟然看上去有几分恍惚,又有几分悲悯,他回答道,“草莓味棉花糖的那种甜。”
人走茶凉,无人凝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也无人知晓两人都是抱着或许这将会成为最后一次见面的预感来到此处。